第8章 薄荷茶

(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文皇后仓促之间拭泪，尚留痕迹，穆凌并不点破，以手帕轻拭，又细细去吹，做得无比妥帖。她袖内正有一盒宣帝赐下的珍珠粉，取出来替文皇后浅浅涂了一层。宫内啼哭本是大忌，文皇后一时心酸落泪，瞧她并不说破自己，也喜她心细，报以满意的微笑。

    “娘娘身边怎么没有姐姐们跟着？这里风大，娘娘是千金之躯，不如奴婢送娘娘回宫？”穆凌的妥帖如身边阵阵吹过的春风，文皇后生出一丝暖意，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文皇后也有些累了，搭着她的手立起身子，穆凌又体贴地抚平文皇后宫裙的褶皱，搀着文皇后走过长廊，直待瞧见妙蝉远远走来，才告退下去。

    文皇后瞧着她的身影暗暗点头。太后的教训尚在耳边，若自己放不下身段，何妨找个人代替自己去做？

    暮春四月，鸢飞草长，锦鹏皇宫迎来一年中最美丽的时刻。悠远的天空湛蓝纯粹，朵朵流动的浮云无拘无束，如同最澄澈晶莹的颜色渲染出的万米长卷，处处是动人的风景。南雁北归，排云直上，牵引着那座四角合围的寂静宫墙中无数艳羡的目光。宣帝初墨乾亲自迎出十里长亭，欢迎大获全胜的江陵王入京。

    穆凌随在一众宫人之后，远远望到了白马锦袍的江陵王，器宇轩昂尤在宣帝之上，美如冠玉的脸在阳光映射之下有几丝流光溢彩的璀璨，那状如谪仙的人影干净纯洁，骑在四蹄如雪的白马之上，缓缓行来，就映着那样的蓝天白云，美到不染一粒尘沙。那一瞬间，想到初见时自己的衣衫不整，忽然有种深深的自惭形秽。心弦，似乎也在那一刻被轻轻拨动，荡出不成调的曲符。

    夜暮初上，华灯映得整个皇宫白昼一般。昭和宫内仙音阵阵，歌舞升平，宣帝大宴群臣，为江陵王接风。他亲自把盏，从御座上走下来，将金樽递到江陵王手上，满面都是春风，“江陵王此番大获全胜，长我锦鹏王朝的气势，一扫多年的耻辱，有江陵王在，朕做稳江山，永无后顾之忧矣。”

    江陵王立起颀长的身子，欣然接杯在手一饮而尽，“臣弟托陛下洪福，自当尽忠报国，以区区血肉之身，愿为陛下永筑我锦鹏王朝之长城。”

    右相梅之远手抚长须，哈哈大笑，“君明自然臣贤，当今陛下圣明，王爷神勇，这是我锦鹏的鸿福啊。”说完拿眼斜斜去望左相，袁一平虽吃过袁昭仪的定心丸，到底发虚，只嘿嘿干笑，举杯频频敬酒，不与右相目光相对。

    即帝王之后，一众朝臣人人争先恐后，去敬江陵王。江陵王虽是海量，却因一路奔波劳累，奈不住这番轰炸，面前俱是重臣，又不好厚此薄彼，只好一一饮尽。不多时，感觉脸上起了红晕，心内突突乱跳，怕有失礼之处，急急推说更衣，走出殿外。

    他止了随行之人，自己顺着平滑的水磨石甬道，只捡偏僻的地方行走。但见月明星稀，昭和宫右侧芳菲园内一树梨花洁白如雪，月移花影，步上阑干，顶上有梧桐枝横斜，综横交错的树影洒落一地，疏落的星光倾泻而下，将那小小的亭台涂成银白。脚下虚浮，只好凭栏而坐，静静观赏。酒后添了冷意，只觉夜风泠泠，吹动酒意，竟有几分不胜之态。胃内翻江倒海，一口一口都吐在树下，就倚着阑干略略歇息，方觉得好些。

    一阵宜人的百合香气淡淡袭来，在馥郁的梨花香中竟然清晰可闻。似曾相识，初墨离微微抬头，一只纤纤玉手在月色里闪着莹润的光泽，手中一盏碧绿的薄荷茶清新怡人，“王爷饮多了，请喝杯清茶解解酒吧。”

    恍惚认得是那日被宣帝从龙案上拖下的女子，初墨离心神荡漾，一时失神。直待穆凌将杯子递到他手上，自己这才感激地一笑，将茶接过一饮而尽，回头笑道：“有劳姑娘”。

    月光之下，那双纤纤凤眼似笑非笑，雪肤柔嫩犹胜丝帛，清冷中带着一丝天然的妩媚，却不正是当日在昭和宫衣衫不整之人？瞧着初墨离的眼色，似已认出自己，穆凌有了一些尴尬，接杯在手，轻轻福下身去：“穆凌多谢王爷那日相救。”

    “这是从何说起？”阅尽了繁花无数，那日那个绝望不甘的眼神又清晰地浮现，记起她裸露着的一抹雪痕，江陵王忽然对眼前之人有一丝疼惜。欲伸手去扶，酒后脚步虚浮，却扶在崎岖的梨花树干上，被粗糙的树皮刺得疼痛。

    穆凌巧妙避开，低低垂首，“圣意难违，非是穆凌甘愿，只能身不由己，所以特意来谢王爷解围。”月华如练，牵动穆凌浓淡相宜的心思，真会疑心下一刻，这绝世的男子会御风而去。上前一步，弯下腰来，将雪白丝帕轻轻去拭江陵王前袍上的一点污秽。江陵王面上一红，赶紧退后，“叫姑娘见笑”，伸手接了丝帕，自己去拭方才不小心弄上的酒污，却被穆凌轻轻一笑，惊在当地。

    竹幽月明，晚风摇曳。纯白的裙裾在月色下绽放出一朵素洁的白莲。低绾的青丝映衬着皮肤与衣裙的白，那样的不食人间烟火。

    伸手折一枝盛开的梨花，递至江陵王手中，“梨香清淡，奴婢请以此花为王爷解酒。”尖锐的细刺扎入穆凌折花的指尖，渗出一滴血珠，她含住指尖轻吮，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令江陵王欲罢不忍，想也未想，就将那滴血的手指含入自己口中。

    那样自若的收回手，穆凌浅浅一笑，向江陵王做个请的手势，语音绽放宛若幽谷雪莲：“奴婢请为王爷带路。”不急不徐，领江陵王穿过婆娑的花间，再回到殿前。

    “多谢姑娘，待小王改日洗过之后再来奉还”，接花在手，江陵王无端起了涟漪，那丝帕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

    穆凌微微一笑，“一块帕子而已，有什么还与不还，王爷用过了丢弃就好。”

    江陵王踏上玉阶，转头回望，灯光阑珊中，那人倚着阑干，只余一个温柔的笑意。

    三皇子生辰之后，芸妃虽重新虏获帝心，到底不如往日风光。往常遇着今日这样的盛宴，文皇后常常托故，将风头让给芸妃。今日却一反常态，待福瑞公公过来传旨，皇后居然一口应承，且已早早按品装扮。芸妃早为盛典制了新裳，要素菊使尽浑身解数，将自己装扮得倾国倾城，听得皇后当仁不让，气得柳眉倒竖，将那为盛典制的新衣剪成粉碎。

    宣帝瞧见自宫门外仪态端庄正向自己的却是文皇后，也是一楞，却随即立起身迎下台阶，含笑伸出自己的手，亲自牵她走上宝座。毕竟是知道这几年亏欠了皇后，虽宠芸妃，当着群臣，也给了诸人一个帝后和睦的华丽场景。二皇子初子澈坐在兄长左侧，望向高台之上伉俪情深的父皇母后，心头泛起深深的喜悦。头一次，觉得置身在这巍峨庄严的昭和宫外殿，也能如沐春风。

    清陵王去而复返，浅酌自己面前的美酒，却已经变成寡淡的白水。不着声色四处打量，却见宣帝背后立的，正是方才所遇的穆凌，瞧着自己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又飞快地收敛视线，目不斜视，端庄冷漠到如一块未融的冰，几乎叫他疑心，方才是否会是错觉。

    不多时，又见文皇后回头不经意瞧见穆凌，也是一楞，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穆凌取壶为文皇后斟酒，弯着身子不知在皇后耳边说句什么，皇后微微点头，拍着她的手，那样自然妥帖，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同深居简出的皇后也这样熟稔。

    欢宴之后，文皇后安静一如来时，只投给宣帝一个深情的目光就轻轻告退，留给宣帝一丝说不清的怅惘。

    酒饮得多，索性要穆凌将殿内花梨木的轩窗尽情打开，任夜风带来扑面的清凉，却吹不去心里涌动的情愫。案上是穆凌沏好的薄荷茶，碧绿的茶水盛在水晶盏中，散发着清新的香气，端过来一饮而尽，不解心中渴，却又将阴翳的目光转身穆凌。

    “方才去了哪里？”

    穆凌再盛一盏凉茶捧在手心，挂着温婉的笑意，“殿里酒气太甚，熏得奴婢头痛，略吹吹夜风。”

    “吹吹夜风？为何是江陵王前脚出去，你后脚跟上？”宣帝已经忍耐了一个晚上，苦于无法发难，此刻带着酒意大肆宣泄，“难道江陵王能给你的东西，朕给不了？这么急着去对别的男人投怀送抱？”

    瞧见初墨离与穆凌前脚后脚，宣帝使劲忍住了自己的冲动，才没有离开大殿。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穆凌定是随江陵王出去，虽说两人一前一后不过片刻即转回，却扰得他整晚恼怒不已。

    面对宣帝无端的怒意，穆凌愕然抬起头，捧着水晶盏立在原地，“陛下就这么瞧不起奴婢？奴婢不过是个下人，何曾识得江陵王？不过是刚好瞧见王爷多饮了几杯，送过一碗茶汤。”

    “就是给朕喝的这茶么？”宣帝狠狠夺过水晶盏，用力掼下。透明的水晶在墨玉地面上摔得粉碎，一黑一白分外醒目。清脆的哗啦声在静寂的夜殿中响起，突兀得惊人，无处不在的福瑞惴惴地将殿门推开一条缝：“朕下有何吩咐？”

    “出去，没有朕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宣帝以背对着福瑞猛甩袍袖，似是要将他甩出门外。“是”，越过宣帝的背影，瞧着不安的穆凌，福瑞给了她一个自求多福的微笑，然后轻轻阖上殿门。

    一殿寂静，唯有后面什锦格中铜制的西洋自鸣钟发出轻微的嘀答声，却更是难耐。沉住气，再沉住气，面前这人跟芸妃一样，于自己有着刻骨的仇恨，绝不能动心。穆凌弯下身子去捡那些破碎的水晶碎片，冷不妨被宣帝狠狠一推，尖锐的碎片划破了手指，血缓慢地流下来。

    “该死的，你就不能小心一些？”宣帝又急又怒，看着穆凌那样的寂静沉郁，满腔怒火更是无处宣泄，只冷眼瞧着她将手指含入口中，吮去血丝，冲自己淡淡笑道：“奴婢该死，从来都是笨手笨脚。”垂落的发丝将那国色天香的倾世容颜半掩半映，淡淡的体香消无声息地在宣帝鼻间流转，宣帝再也耐不住自己的性子。

    一把拉起她，迫她紧紧贴着自己火热的身子，狠狠吻了下去，“穆凌，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才肯遂朕，你就这么有野心，懂得步步经营？非要做才人、昭仪，还是妃子？只要你开口，朕都肯给你。”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