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伤痕

(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她说得不错，帝王连躯体也不属于自己。宣帝无奈伸出手来，任由她往自己手指上涂些不知名的白色药粉。极轻极柔，一缕发丝划过她的前额，静静垂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之上，映着半边侧脸，那柔媚的曲线居然令他深深咽了一下口水。忍不住用手紧紧捏住她的下巴，“说，是谁让你来的？”

    穆凌显然被吓了一跳，慌慌抬起头来，“没有人要奴婢来啊。”

    “是谁将你从尚宫局调至昭和殿的，有什么目的？”素闻宣帝初墨乾多疑易怒，今日才领教他的脾气。穆凌跪在地下，瑟瑟发抖，“是福瑞公公调奴婢来的，皇上不信，可以问福瑞公公。”

    初墨乾松开手，穆凌白皙的脸上已经露出几道青紫的指纹，“不管是谁把你放在朕身边，朕都不怕，就陪你们玩玩猫捉耗子的游戏。”想到差一点就被芸妃把她弄出去，宣帝忽然有种小小的庆幸，就好象猫终于发现了猎物。

    “你蕙质兰心，以后就随在朕身边伺候吧。”穆凌吓了一跳，却立即跪了下来，“奴婢恕难从命。”

    “嗯？”宣帝阴翳的目光横扫过穆凌清澈如水的双眸，心头一阵愠怒。若是别的丫头，哪个听闻此语不会受宠若惊，唯有她，真是反了天，如今宫里谁敢对自己说个不字，她居然开口就是恕难从命。

    “皇上息怒，奴婢才十六岁，只是想活得更长久一些。”穆凌将头垂得更低，不去看宣帝此刻的表情。就算垂着头，也能感觉到那冰凉的寒意正向自己全身漫延，却并不怎么害怕。此一时彼一时，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值得她害怕。

    “朕留你在身边你就死得快些？”宣帝不怒反笑，“你最好给朕一个解释，不然你现在就会死得很惨。”

    穆凌却低低笑了，“今日陛下曾问奴婢，是否去了碧芸宫。”

    宣帝顿了一下，收回袍袖轻轻一拂，顺带掩饰目中的疑惑，似是疲惫地阖上双眼，“继续说下去。”

    穆凌抬起头，大胆地望着宣帝阴晴不定的面容，“陛下既然连这样细小的琐事都知道，如何会不知道这昭和宫常常有容不下的奴婢。奴婢在此当差已然千难万难，又怎么会去奢望贴身伺候？”

    鎏金的莲花香炉里一缕线香青云直上，将两人之间隔上一层浅淡的薄纱，彼此看不清对方。宣帝愈加不动声色，只瞧了地下的穆凌一眼又将双目阖上。

    无声的对峙里，穆凌勉力撑住身子，才能抵御帝王与生俱来的威严。是的，她此刻在挑战着他的威严，他开了口，别人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可是穆凌不要自己做这样的人，只能去拼去赌，才有机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良久之后，宣帝起身，轻轻牵起跪在地下多时的她，然后不发一语转身而去，只留下穆凌愕然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碧芸宫中，芸妃却又适时听到风声，将银牙咬得粉碎。

    “什么，陛下要她贴身伺候？”芸妃听着素菊的禀报，脸上犹如寒冰，拧紧的双眉破坏了精致的妆容，看上去有些吓人。

    “是，听说她是拒绝了的，却不知道为何陛下没有怪罪，难不成欲拒还迎，她是故意的。”素菊小心翼翼地考虑着措辞，要怎样才能成功地挑起芸妃的怒气，自己却不引火烧身。

    “把她给我传过来，前日没瞧仔细，今日本宫好好看看她有几斤几两”。

    “是”，素菊压下心头的得意，瞅着皇帝早朝的空当去昭和宫传人。她跟穆凌没有新仇更没旧恨，错就错在穆凌不该生着一张主子模样的漂亮脸蛋，她有的自己却没有。

    积雪还未消融，穆凌再次踏入熟悉的殿堂，心内突突直跳，满腔的怒火似要喷薄而出，她低着头压抑心中种种的不耐，恭敬地跪在芸妃面前。

    芸妃着一件华丽的天鹅绒拈了金线织就的呢羽缕衣，坐在描金的贵妃榻上，悠闲地将手笼着暖炉，连眼睛也不抬一下，只清浅地问道：“听说这几日是你在伺候皇上的起居？”

    “回娘娘，奴婢只是伺候茶水，皇上的饮食起居一直是各位尚仪姐姐打理，都由专人负责，奴婢没有这个福份。”穆凌尽量将自己撇清，把话说的婉转，她低低垂着头，怕一不小心就流露出对芸妃的恨意。

    “没有这个福份？瞧你说的，就凭你这凤眉丹目，分明一个主子模样，又怎会没有福份呢？”想着素菊对自己所说，芸妃眼里闪过一丝狠厉，不知死活的丫头，不管怎样，想沾上皇帝就是不该，一定要让她知道自己做奴婢的本份。

    “娘娘明鉴，奴婢不敢，也绝无此意。”穆凌静静跪在芸妃脚下大红的雀金软毡之上，愈发胆怯地低下头去。青丝高挽，两粒米白的珠子贴着小巧的耳垂，露出雪白细腻的脖颈，自有一股妩媚风流的韵质，瞧得芸妃心里一阵窝火。

    “听福瑞说陛下只喝得惯你泡的茶，伸出手来让本宫瞧瞧，看看日日伺候皇帝茶水的手该是多么灵巧？”芸妃轻轻拨弄着手中的暖炉，闲闲说道。

    穆凌不敢怠慢，将手伸到芸妃面前，芸妃放下手炉，轻轻抚摸着穆凌那双白皙柔嫩的双手，“真不错，嫩如葱管儿一般，怪不得这双手泡出来的茶陛下喜欢。”毫无来由地，她忽然抓住穆凌棉袍的衣袖向上一拉，露出白如莲藕的一截手臂，随手拔下发上尖利的银丝凤簪，狠狠朝穆凌臂上刺去。尖利的簪尖插入穆凌的手臂，殷红的血珠成串落下，滑入膝下大红的软毡之上，倏忽没了踪迹。穆凌痛得脸色苍白，却不敢抽回手臂，只急急叫道：“娘娘饶命，奴婢知错了。”

    “你错在何处啊？”发簪上兀自有血珠盈盈欲坠，芸妃捏在手里，手托香腮，依旧是那般闲闲的语气，轻柔地问道。

    “娘娘既然惩罚奴婢，一定就是奴婢错了，不该惹娘娘生气。”穆凌浑身颤抖着，那手臂还被芸妃抓在手中，更添几道鲜红的指痕。

    芸妃放开穆凌，以丝帕轻轻擦着自己的柔荑，将那只簪子扔在地下，“说的好，是个明白人，这簪子就赏你，本宫盼你知错能改，留个记性。”

    穆凌压下心内滔天的恨意，将被芸妃撸起的袖子放下，恭身去拾扔在地下的簪子，“奴婢谢娘娘赏赐”。

    “好了，回去吧，皇上也该下朝了，还等着你伺候茶水呢，可别让你那玉葱似的手指有什么损伤。”芸妃立起身子，悠闲地踱了几步，裙裾无风自动，逶迤如水般散开，带起一股浓浓的香气。方才她是真想将簪子狠狠插入穆凌指尖的，却又怕动用私刑，皇上跟前落个不好的名声。

    “是”，穆凌听得出芸妃话里的警告，低低答应着，退出大殿，转头回望，眼里露出一抹阴翳，今日她所受的，改日定会要芸妃百倍千倍来偿。

    回到自己房中，穆凌望着手臂上芸妃刺下的伤痕，淡淡一笑，宛如自言自语：“只是这般浅浅的伤痕，岂不可惜你一番心意？纵然初墨乾看到了，也是不痛不痒。”将那银钗托在手心，终于狠下心来，冷笑着将那钗一次一次狠厉地刺入自己的手臂，直到血肉模糊，一片狼藉，才满意地收住手。换过干净的中衣，再披上殿前宫女的青色棉袍，去侍侯宣帝的茶水。

    自那夜与宣帝驾临柔福宫之后，穆凌又为宣帝上过一次药，本是皮外伤，动不了筋骨，如今早已结痂，宣帝也再未提及贴身伺候之事。穆凌知道，宣帝心中有狐疑，也有一丝对自己的好奇，他将想法隐藏得再深，也躲不过自己的眼睛，所以今日好好再睹一把。

    如今天气寒冷，穆凌选些温和的茶水，就用陈年的普洱加几丝提神的桔皮，醇厚中带着一丝清冽。她将冲好的茶放在龙案上，就如往日一般静静立在宣帝之后不发一语。

    今日折子少些，宣帝心情不错，就记起书架上闲置好久的《吕氏春秋》，吩咐穆凌为他取下。穆凌答应着，伸长手臂去够架子最顶端的书，牵动了伤口，不由轻轻哎哟一声。宣帝不动声色，望见她露出的一截中衣上有渗出的点点血迹，暗暗皱了皱眉头。

    宫中但有风吹草动，若能逃过他的眼睛，何来能力驾驭这从不消停的是非之处，他自然知道穆凌今日被宣去何处，受伤归来却在情理之中。“今日身子不适么？”宣帝无端问了一句。穆凌微微摇头，捧着书福了一福：“劳陛下挂心，早间不小心扭到手臂，不妨事。”

    穆凌将书放置案上，替宣帝翻开。宣帝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臂顺势一拧，将她带至自己身边。臂上本来有伤，穆凌吃疼，又不敢抽身，唯有倒吸冷气。鼻端嗅到若有若无的甜香，似空谷悠兰，宣帝不由埋首下来，深深呼息。卷起她的衣袖，露出那截血迹斑斑的玉臂，望见无数个尖利的伤痕深入肌肤，虽早已了然，却还是痛心芸妃的狠辣，沉声问道：“不做朕的贴身丫头，也未见得就能护住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穆凌眼中忽然泛起水雾，万般委屈无从宣泄，却又最终忍住，只给了宣帝一个雾里看花的笑意，“求皇上不要问了，是奴婢犯了错，罪有应得。”

    “你不是有药箱么，如何不懂得为自己上药，是故意让朕看到？”宣帝收敛自己的情绪，放下手来。

    “奴婢不敢，只是来不及而已。”一滴清澈的泪水终是忍不住，沿着盈白无瑕的面庞缓缓划落，又被她借着理额前的散发轻轻拭去，尽被宣帝收入眼中，心没来由疼了一下。随手将案上放置的一盒白玉膏扔在她脚下，开口却是斥责的口气，“去上了药，歇两日再来，朕不想闻到血腥气，更不想日后看着你那些丑陋的疤痕。”

    “是”，穆凌谢了恩，退出身来，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拼着这支手臂多挨了几下，也算值得，好叫芸妃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今时今日，宣帝或许不想动她，假以时日，或许会是好好的导火索也未可知。

    手捧宣帝赐下的药膏，穆凌脸上浮起满意的笑容。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