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绿萼1

(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时光参差，如白驹过隙，又是一年冬季。

    宣帝五年冬，萧萧落雪如无边飞絮纷纷扬扬，不多时将巍峨的宫殿点缀成一片琉璃世界，远远望去，白雪红梅映衬，分外妖娆。

    碧芸宫西畔柔媚旖旎的太液池中，脉脉升腾经年不散的热气馥郁，弥漫在整个温泉的上空。内殿里，宫女穆凌一身淡青色宫裙，端然立于曲廊之外，等候着正在泉内沐浴的帝妃，沉静的面容一如同窗外无边的落雪，不起一丝尘埃。

    今日等的时间够久，她忍不住轻轻皱眉。按下心里的不耐，无声移动莲步，将一只手挑起垂落的丝幔，透过氤氲的水气去窥池中紧紧相拥的二人。

    芸妃只着单薄的浴衣，玲珑毕现，如藤蔓一般紧紧依附在宣帝初墨乾的怀中，脸上醉人的红霞经久不散。初墨乾裸着上身，灵动的手指轻柔地逗弄着芸妃的柔软，正轻轻挑开她的衣衫。

    看来还要等上一时，穆凌漠然放下帷幔，不去看令她生厌的一幕。只有嘴角泛起冷冷的笑意，眼中一闪而逝的冰芒盖过殿外的严寒，刹那间又恢复了平静。

    过去了整整五年，纠缠了这么久还未生厌，是该说宣帝初墨乾专情还是该说芸妃真好手段。不过，唯有两人情浓如蜜里调油，失去的那一刻才会痛彻心扉、生不如死吧？穆凌心内泛起深深的笑意，欲加恭敬地低下头去。

    又不知过了几时，直等得穆凌腿脚泛酸，方始听到里面清清脆的银铃响起，帝妃出浴，唤人入内。穆凌一肃，连忙击掌，等候在外的侍女鱼贯而入，忙着侍候二人更衣，芸妃倚在初墨乾怀中，两人手牵手缓缓而出。

    望着红晕未退的芸妃，初墨乾深邃的眼中闪过一丝氤氲。毫无例外地止了去中宫的步子，转而回首吩咐众人，“朕今日宿碧芸宫，你们散了吧。”

    穆凌闻言，恭身行礼，直待众人远去，才淡然起身。

    雪渐渐止了。穆凌踏着厚厚的积雪，转回昭和宫后殿，去享属于自己的宁静。很多时候，这样的宁静对她是一种奢侈，宁愿对着孤灯伴月，也不愿阖上眼睛。梦中，总有那么不堪回道的往事，那么锥心刺骨的疼痛，还有那张酷肖自己，令她刻骨仇恨的娇颜。

    将自己埋在案前一本古旧的线书中多时，觉得烛光太过朦胧，伸手出去剔亮银灯，却看到窗棱上映出一抹淡淡的影子，一个低沉暗哑地声音问道：“穆姑娘在里面么？”

    是熟悉的声音，穆凌阖上书，轻轻推开窗子，扑面的雪花簌簌飘进温暖的小屋，转眼失了踪迹。不出所料正是那个已见过几次的年老宫人，见她出现，静静地垂着头没有多少波澜，“太后娘娘请姑娘过去一趟”。

    百里太后的时间总是拿捏得很准，总能挑在一个皇帝不需要她当值，又不在宫里的时刻。昏暗的灯光下，外面的人瞧不见穆凌脸上的神情，只听得她轻轻地应声，“有劳姑姑先行，穆凌随后就到。”

    百里太后殿内生着大大的暖炉，一颗璀璨的夜明珠散发出莹润的光泽，不需灯烛，映得本就奢华的宫内一片辉煌。穆凌跪了多时，五幅珠帘掩映之下，端坐在凤座上的百里太后才不紧不慢地啜饮一口手中的香茶，悠悠问道：“皇帝今夜又宿在碧芸宫？”

    穆凌不敢起身，只恭敬地点头，“是”。

    今夜是十五，按规矩是帝后团聚，鸾凤合鸣之时，可是文皇后独守空闺已有些时日，宣帝故意藐视这条规矩，总不踏入凤藻宫半步。

    “有什么进展么？”

    “奴婢惶恐，尚无进展。”

    太后手中端的茶杯猛得一掼，震的案几呯呯作响，语气却温柔无比，“穆凌，哀家费了心思把你从尚宫局调至昭和殿，不是日日听你说这句话的。你把自己的清白看得比命还重么？”

    穆凌听得出太后隐含的滔天怒气，愈发恭敬地叩下头去，“奴婢不敢，只是未找到适当的时机。”

    “时机？事在人为，你等时机怕要等白了头也等不来。”百里太后将一根手指点向穆凌额头，“以一月为限，若你再爬不上皇帝的龙床，莫怪哀家不客气。”

    穆凌却大胆地抬起头望着百里太后的眼睛，“太后明鉴，奴婢以为，得到皇上的心比爬上他的龙床更为重要。”

    “笑话，哀家自然是要你这一个月即得到人，更得到心。不然要你何用？”

    百里太后轻轻笑着，岁月已然在她眼角刻下深深的印痕，再养尊处优的珠光宝气也掩不去时光的流逝，她抚摸着自己眼角深深的鱼尾纹，又望着穆凌鲜活的吹弹得破的肌肤，发出轻轻的叹息，“年轻真好”。

    容不得穆凌再说半句，太后淡然挥了挥手，吩咐她下去，临走，却又补上一句，“哀家既然看中你，就是相信你有这个能耐，哀家不是信你，是信自己的眼光，你明白么？”

    拖着疲惫的双腿，穆凌慢慢往回走。本是月圆之夜，却被风雪掩了皓月，只有夜色如漆，风声鹤唳，北风卷起雪花打在脸上，泛起冷冷的寒意。冬夜寂静，她走的又是小道，谁都没注意到这个纤弱的影子从慈宁宫慢慢飘回昭和宫。

    关紧了房门，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穆凌才露出释然的笑容。既有太后对芸妃恨之入骨，何妨自己为她所用，只要跟自己的目标一致，无论捷径还是远途，她都乐于尝试。

    今夜是十五，也是她该用丸药的时候。瞧着夜深人静，穆凌熄了火烛，打开衣橱后面的暗格，取出一只锦囊，将那层层包裹的朱红色丸药取出一粒。隐身在幔帐之后，床榻之上，穆凌褪去衣物，将丸药敷于自己麝脐之上，轻轻盘膝吐纳起来。

    从尚宫局调至昭和宫，如今做了御前宫女，最大的好处是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不必象前两次，只能偷偷吞服，让这丸药的药性减了大半，香气也不馥郁。不过一柱香的功夫，穆凌头顶有白气升腾，丸药香气散尽，都入了她的体内，身上却有淡淡香气溢出，与体香融为一体，宛若天生。

    她连生命都不吝啬，更是从来都不吝啬自己的清白，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就如她对太后说的一样，她要的是皇帝的心，并不是要他的人。爬上龙床又跌下来的何其多，她要的是永远屹立不倒。

    清早，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边第一缕朝阳穿透晨雾，冉冉移上穆凌所居的偏室轩窗。

    穆凌披衣下床，推开窗子去瞧雪光之下一树灿烂的梅花。宣帝喜花，更以梅为甚。昭和宫西侧突起的山坡之上遍植梅花，尤以殿后片片绿萼为妙，每年此时，北风催动花期，坡上阴寒背阴之处，那绿萼花瓣便如雪花层层叠叠，婆娑飞舞。穆凌住得偏僻，窗前正对着片片梅林，每日清晨一观，减去几分清冷，添了许多心旷神怡。

    将今日要用的茶具整理妥当，她刚走出殿外，就被另一名御前宫女青莲唤住。青莲手捧一只玉瓶，内插一枝盛开的绿萼，正有些焦急地四处张望。见她过来如释重负，急切羞涩地覆在她的耳边，“穆凌，陛下吩咐每日折一枝绿萼送给芸妃娘娘，原该我去送，只是今日来了葵水，污了衣裙，你帮我去一趟，我好去换衣服。”

    青莲比自己早来，一向沉稳有度，从不见她这般。穆凌瞧她如自己一般青色的宫裙上果真沾了一片深深的污渍，又羞又窘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姐姐吩咐，妹妹自当代劳，姐姐快去吧。”

    青莲如释众负，将瓶子交给穆凌，自己急急向下人房走去。穆凌嗅觉极佳，深吸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除去瓶中绿萼淡淡的清甜，却绝无半分葵水的腥咸，望着青莲急急而去的身影，不由微微一笑，碧芸宫，该来的总是会来。

    宣帝早朝，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用不上自己奉茶。穆凌整了衣裙，就捧着瓶子沿熟悉的道路往碧芸宫走去。

    如今入宫才三个月，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她的好运，本是尚宫局里一名小小的司针，也不知对了上面哪位的眼，一路青云直上，得了李尚宫的赏识，又得御前红人福瑞公公的提携，直做到人人梦寐以求的御前宫女。偏是人要顺风顺水，就似有如神助，宣帝酷爱喝她泡的茶水，只此一样，常将她留在身侧，也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睛。

    时辰尚早，官道上却已经清扫得干干净净，厚厚的落雪都堆在两侧笔直的雪松底下，顶着树尖上一髻白边，更显得雪松亭亭净直。湖面积了厚冰，越发平滑如镜，曲栏回廊，一亭一轩，顶着疏疏落落的积雪，莫不别有韵质。

    穆凌的木屐踏在青色的甬道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前面遥遥相望的那一片青瓦红砖的殿堂，就是碧芸宫，这是她重新入宫后，第一次踏入这里。昔时，她记得那金碧辉煌的匾额之上，斗大的烫金字写的却是重华殿，只不过五年时间，一切都已改变，如同自己一般。

    芸妃不喜炭气，未笼暖炉，却有大大的仙鹤顶熏笼内燃着袅袅青烟，熏得殿内温暖如春。此刻晨睡初起，正对着铜镜细细描画弯如柳叶的黛眉。保养的好，已经二十五岁，眼角却没有一丝皱纹，她将一枝碧盈盈的堆纱绢花插入高耸的云鬓，满意地望着镜中那张如花似玉的娇颜露出笑容。

    “娘娘，陛下今日又遣人送了花来”，贴身的宫女素菊一身蜜合色软缎宫袍，天青色坎肩上以银线描绣着五福捧寿的花样，比一般不得势的主子还要华贵几分。此刻她搭起银红的纱幔，满脸笑容地回禀道。

    “拿进来吧”芸妃漫不经心地回头，款款伸出手去接穆凌手中的花瓶。金灿灿的护甲熠熠生辉，上面一枚硕大的红宝石晃得穆凌半眯起眼睛。穆凌低着头将花瓶呈上，福下身去，“奴婢恭请芸妃娘娘金安。”

    在锦鹏王朝，芸妃的上位绝对是一个传奇。她本是重华殿内一名侍侯先帝宠妃陆昭仪的普通宫女，却在先帝驾崩，陆昭仪生殉的翌日，与初初登基的宣帝惊鸿一瞥，只春风一度就被册封为正五品才人，一时荣宠无限。不过短短几年，一路过关斩将，凭着诞下三皇子，终至位列正妃。圣恩浩荡，就连这碧芸宫的名字，也是因着她的闺名芸字而由宣帝亲赐，御笔手书，将重华殿的一页重重翻过。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