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空寂 春欲晚（二）

(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寂寂无语，鼓楼更尽。红棉笔走龙蛇，在洒金笺上信手挥洒，不知何时，有泪水悄然滑落，打湿了笺上龙凤舞的那首李白的《长相思》。

    夏夜的雨来得急，刚刚还是繁星满天，一转眼绵绵密密，再转眼就树叶簌簌，雨声滂沱。

    大雨如注，从殿角高高翘起的滴雨檐上直落下来，又砰然溅开，形成一朵朵美丽绝伦的素色花朵，可惜只如昙花一现，瞬间就黯然枯萎。

    茯苓披衣起床，望向内殿烛火盈盈，沉思了半晌，捧进一碗热茶，轻声唤了句：“公主？”

    “没事，我只是想静一静。”红棉的声淡得几不可闻，被窗外纷乱的雨声扯的粉碎，她将笔搁于案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贪心了些，她想要的东西，身为帝王的他根本就给不起。

    如果不是晚膳后偶然起意，成曦帝携了红棉在御花园漫步；如果不是那一抹素色蓝花的身影如此寂寂，牵动了两人的目光；如果不是琅嬛婉转的童音叮咚响起，红棉不知道有几个如果，只知道结果是自己强自按下心头的失落，独自走回了潄玉宫。

    纳兰皇后带着梨修容离开时，红棉的心情有几分鹊跃，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想像着成曦帝见到自己的礼物会是怎样欢喜，为了他，她将这件礼物准备得如此充分，他怎会不欣喜万分？

    成曦帝过来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因着端木公公的传话，潄玉宫早准备了精致的晚膳。帝王平日的饮食并不奢华，就在后殿凉亭之中，几碟精致小菜，各色点心，并一壶荷香蕊酿，两只蕉叶冻杯，两人浅饮小酌，好不惬意。

    这些日子，成曦帝常陪红棉用晚膳，相较于去往别处所见的曲意逢迎，他更喜欢在潄玉宫，彼此卸下伪装，两情相悦的相知相惜。

    红棉面前的粥碗空了，成曦帝知道她酷爱粥，极自然地将自己那碗未动的移至她的面前。盛了一汤匙，自己先试一下，粥有点烫，成曦帝轻轻吹了吹，然后送至她的唇边。如此细心，又如此自然，像呵护一件稀世的珍宝。

    有那么一刻，让红棉以为这就是地老天荒，相濡以沫，像极了民间那些最平凡的夫妻，没有是是非非，没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膳后有些闷热，夏夜又天长，成曦帝欲带红棉御花园走走，消暑散食，红棉欣然应允。

    此时御花园中刚刚上灯，并蒂鎏金牡丹纱灯盛开，朦胧有致。夏夜凉风习习，流萤阵阵，消去白日的暑热，取而代之的沁人心脾的舒心。遣散了众人，只有端木公公远远随着，成曦帝与红棉十指相扣，相偎相依，看天上那一轮圆月捧出，明明如月，星汉灿烂，一片清辉。

    两人转了半日，走过汉白玉的长栏，绕过一块玲珑剔透的太湖假山石，却见曲廊之内，有美人依花独立。一件柔白裙衫之上撒满大朵的幽蓝，纤细的丝绦垂在腰间。静漠如尘，寂然无声，正是如贵嫔。

    美人寂寂无语，惟有暗香盈袖，风吹起那优雅的蓝衫，是那样遗世的孤零。想起不见如贵嫔已有许久，成曦帝不由松开了红棉的手，轻轻唤声：“清儿。”

    如贵嫔身子一震，这样的呼唤她曾经很熟悉。她转过身子，低首敛礼下拜：“参见陛下，参见谊妃娘娘。”

    成曦帝望向如贵嫔的目光有些许依恋，些许复杂，仿佛隔着层纱看画，朦朦胧胧，叫红棉瞧不真切。

    “朕有许久不曾见过清儿了，”似乎还有几分歉意在里头，去潄玉宫成了习惯，别的地方是逢场作戏，只有浣溪阁成了例外。他似乎也有许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宝贝女儿琅嬛，做为父亲，他最近的确是疏忽了她。

    如贵嫔直起了身子，眼里有着一抹淡淡的落籍隐在喜悦之后：“清儿一如往日，思君之心，从未稍减。”这样出尘的如贵嫔似乎跟红棉那几次所见的有些不同，又说不出是哪里变了。

    身后那一片绿茵如织的草坪之上，惊喜的童声蓦然响起：“父皇”。是身着红色大花织锦绸衫的小帝姬琅嬛，仰起明媚的小脸，扭动着小小的身躯，欢快向成曦帝跑来。身后那只粉色的绣球被她扔到一边，在绿色的草地上犹为显眼。

    成曦帝向前几步，抱起小帝姬，亲上她的小脸：“嬛儿乖不乖？有没有想父皇？”

    忽然记起那日行宫之中，同样蓝衣名为紫苏的宫女在自己耳边轻叙：“小公主今年满三岁啦，长得乖巧，连陛下也喜爱的紧呢。”紫苏是想要提醒自己什么吗？将话题说得那么隐晦，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不经意间就淡忘了那蓝衣女子的话。

    自谓与如贵嫔有过一面之缘，也访过几次，都没有见到这位小公主，时间长了，也就不记在心里。如今看来，成曦帝是真得喜欢，对着这个后宫独一无二的女儿，他脸上的笑容亲近慈爱，让人嫉妒。

    “嬛儿很乖啊，天天跟母妃读书、习字，父皇说过，只要嬛儿乖，就会常来看嬛儿的，可是嬛儿好久都没见到父皇了。”

    那小人儿的嘴巴夸张地翘起老高，似乎在埋怨成曦帝的爽约。

    如贵嫔急急走上前来，伸手接帝王怀中的孩子：“莫要扰你父皇，快下来，你还没见过谊妃娘娘，快去行礼。

    琅嬛在帝王怀里扭动着，咯咯轻笑，硬是不肯下来，那双乌溜溜的黑眼睛转来转去，望见红棉，挑衅地弯起了嘴唇，给了她一个冷冷的笑容。嘴里却是甜的腻人的蜜语：“不嘛，琅嬛要父皇抱抱。”

    接触到那冷冷的目光，红棉后退了一步，不是为琅嬛，而是想起昔年的自己。也是这样腻在父皇怀中，居高临下的望着无奈地立在父皇身侧的皇后娘娘，“让她走，我不要看到她。”

    “好，好，棉儿说怎样，就是怎样。”父皇将淡淡的目光转向皇后：“你先下去吧。”

    陆皇后那时望向自己的目光，是不是也如自己今日这般落藉？

    “无妨，只是个孩子”，成曦帝眼里的宠溺愈盛，温柔地抚摸着琅嬛的小脸。

    那小人儿只瞥一眼旁边的红棉，眼里没有任何亲近，露出得意的笑容，又将乌溜溜的目光转回到成曦帝身上：“父皇你陪嬛儿踢球，嬛儿要父皇陪我踢球”。

    如贵嫔低低的喝止：“成什么样子，还不快下来。”

    “好，好，朕陪嬛儿踢球。”成曦帝抱歉地对红棉一笑，放下琅嬛。随手撩起以金线描绣的锦袍衣角，牵起琅嬛的手走向那片碧绿的草地，如贵嫔赶紧随在身侧，只有红棉静静地站在场外，成了唯一的看客。

    早有机灵的宫人挑亮了手中的纱灯，将这片如茵的草地照着亮如白昼。琅嬛抱起那只粉色的球扔向成曦帝，成曦帝哈哈笑着，接球在手，一个轻巧的翻身，将球踢向如贵嫔，如贵嫔十分熟稔，尖尖的绣鞋一挑，就将球传向了女儿的身侧。

    为了陪女儿踢球，如贵嫔蓝色的宫裙里面早着了同色的纱裤，轻轻的一勾一转，那优雅的蓝色旋成一朵盛开的菌，明艳动人。

    从浣溪阁的曲栏之上，她早已看到走在官道上的成曦帝跟红棉。轻垂下长长的睫毛，她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尖锐的痛也隐不去浓浓的失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用这样的手段跟一个十五岁的女子争宠。

    那日在行宫相见，虽惊艳于她的美貌，因着手中有琅嬛，她从未想过这异国的女子有一天会分得她的宠爱。如今，浣溪阁景致依旧，却少了帝王牵挂的目光，幸或不幸都来得太直接，她放不开手。

    拉着女儿的小手，慈爱地问道：“琅嬛要不要去园里踢球？”

    琅嬛的笑容霎时变得明媚，母妃这些日子不开心，对自己不闻不问，更有许久没同她玩过球了。不止母妃，连父皇也好久没见了，她立刻去寻那只心爱的粉球，抱在怀中。

    如贵嫔除了钗环，只挽着简单的发髻，额前留下一缕碎发，可以在风中飞起。她换了那袭蓝色的素裙，昔日成曦帝总说她穿这件蓝裙真真人淡如菊，素如秋惠。

    她跟了他十年，太清楚什么样的东西更能打动他的心。

    “待会儿也许能见到父皇哦，琅嬛开不开心？”

    本就明媚的小脸因着兴奋变得绯红，如同抹了浓浓的胭脂，“嬛儿想父皇了，母妃带嬛儿去找父皇。”

    明媚的红、优雅的蓝、飘溢的白，映着绿色的草地，还有那只飞来飞去的粉球，真是一幅和谐的画面。起初，红棉尚饶有兴致地观望，为他们喝彩。

    三人配合默契，显然经常为之。看着球儿越飞越高，琅嬛的笑声越来越动听，如贵嫔脸上醇红如酒。忽然觉得成曦帝的笑语朗朗离自己如此之远。

    漠然站了许久，才发觉，自己始终游离于那和谐的画面之外，那是他，跟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一个看客，永远融不进去。

    帝王并没有望向自己，他的目光被那蓝色的素裙跟女儿的欢笑牵引，红棉招手叫了端木公公进前：“来时忘了披件外衣，这会儿风有些凉，陛下问起，就说本宫回去更衣。”

    回了头，离开那片草地跟草地上的笑语。

    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对着孤灯，做那些深闺怨女所做的事，红棉自嘲地扔下笔。在这一刻，忽然刻骨铭心地思念故国，思念父皇，还思念着海棠花下明媚的少年――陆锦之，那个久远久远，一直萦绕在她心头，永远未曾忘记的名字。

    “叫沉香来”，红棉隔着帘子吩咐。

    一张素笺上用毛笔勾勒出一朵盛开的木棉花，花下有着极为超脱的四字：君自珍重。

    将素笺递到沉香手上，又是淡淡的笑，“你喂的那两只雕儿真能做个传话的信鸽么？”

    沉香浅语低笑，轻轻点头：“那是当然。”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