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遥遥

(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昏昏沉沉的阳，依旧灼辣得可怕。层层的气浪笼在亭子周围，压得她喘不过气。

    一池的清莲，却也收敛，几多莲花的花瓣已经不再透亮，也不再舒展，而是半卷半掉地凝结在那里，衬着底下被晒得失去鲜亮感的深绿荷叶，变成说不出的苍凉。

    莲碧浑浑噩噩地笑着，表情痴呆。手边是墨兰带来的诗画，那一笔一划的朱砂墨彩，都与莲有关。

    前几日，她还可以倚栏回首、嫣然浅笑，为莲池那一端的飘摇身影意乱情迷、如痴如醉，而今，再不会有人在弹指功夫从那一头绕来，环住她的腰，逗她笑，与她打闹，对她承诺与她看一世的莲花。

    眼前，再一次浮现出十六年来一幕幕温馨的场景。曾时，他会陪着她淋雨，会为了她放弃某个很重大的任务而只为与她静静地看一朵莲花盛放的全程，会在她生病的时候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会在她写完一首诗画完一幅画后和她调笑戏弄……以前的一字一句，都是爱；今天的一言一语，都是伤，连带将曾经的一切，也化成了伤。

    原来，真的没有什么是永远，就算曾经的回忆是快乐，然而今人已是悲伤，回忆也会变成悲伤。

    莲碧惨然一笑，缓缓抽过手边的一幅画，画上，一朵清莲孤立，显得万分高洁，却也万分孤独。她无奈摇头，两手稍一用力，那清莲，从头至尾，碎成两半……

    她又将纸横过去折叠，又一用力，再往复，再撕……一片片碎落入池中的纸屑，像极了她碎了一地的心，被淹没在池底深处，永不得再见天日。

    又是一颗冷泪，猝不及防地滑下来了，她还未及反应，它便已经顺着脸颊滑落到纸上，随着纸片一起飞进了池里，掩埋在莲花丛中。她蓦地愣住了，瞬间，心痛如割！

    原来麻木与痛也是相连的，只是麻木过后，痛会来的更快。眼泪肆无忌惮地从眼眶里涌出，打在还未撕碎的图画上，一片触目惊心的水渍，一片惊心动魄地凄凉。她咬着下唇，俯在亭子的柱边，将泪水深深埋进黑暗。她不能哭出声，因为前厅里，慕容大人和丞相正在商议成亲吉事，为了爹……她决不能扫兴！

    可是心真的痛，痛得难以容忍……撕画的时候自己是那么淡定，以为可以淡然地抛开一切，谁知竟被一颗莫名的冷泪触得防线尽溃……她真的很没用，十六年来从没干过一件对的事，就连现在要断掉一切，都如此艰难！

    蓦，她颤抖的肩，被轻轻地揽住。

    “想哭……不如哭出来吧。”

    手的主人，声音关切而温和，然而还是磨灭不了其中那一丝帝王的贵气。她蓦地一愣，心里居然深深一沉，巨大的痛楚在那一瞬从心里鱼贯而出……

    “我爱着他，爱他十六年……最终他却当众把我伤得一塌糊涂……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可是为什么我断不掉，断不掉……”她撕心裂肺地嚎着，声音依旧细弱无力，然而一声声地却近乎撕裂，伴着如雨的泪砸在地上，惊起一片凄哀！还未撕碎的画作，一张一张，飘落在地，一如碎片，凄惨绝顶！

    “……”刘子辰咬着牙，怀里的佳人泪如雨下，在他华美的衣襟上印下大片的水花，那么湿，那么凉，凉透他的心。原来，这些日子她的伤，都因为她口里的这个“他”。

    “不爱你的人，又何必为他流泪……不如好好待而今对你好的人。”他轻轻抚着她的发，原先柔顺的发，现在竟也有些干枯了。这发，扎人，扎他的手，更扎他的心。他一惊：他，竟如此轻易地，为她担忧，为她伤心，为她心痛……他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不能够自我解释？

    莫非，这真的是——一见钟情……

    怀中的伊人依旧嘤嘤哭泣，柔弱的身躯一抽一抽，每一抽，都叫他的心痛到最深处……

    心猛然一蛰，痛得他几乎要瘫倒下来。然而此刻，那蜷在他怀里颤抖不止的伊人，突然停止了颤栗。

    “……莲碧，莲碧失礼了，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突然地她便离开了他的怀，如一尾银鱼轻滑，更似一株清莲摇曳，然她孱弱的身却在抽离他有力臂膀的那一刻轻轻颤了颤。

    “莲……”

    “请太子殿下恕罪，莲碧日后必不会再犯。”她低低地，却嘶哑而吃力地说着，那样艰难地稳在原地，维持下跪赔罪的姿态。刘子辰的心又是一坠：她，仍是将他放在如此遥远的位置么？

    “……哪里。”刘子辰强笑着道，“如你愿意，若心有不快，来找我便是了。”

    她似是一愣，头略略往左侧偏了偏。“谢太子饶恕。”她吃力地伸出手扶着身边柱子，摇晃着要站起来，然——又是一个猝不及防，一袭翠衣刹那间无力地凋零而下……

    “莲碧，莲碧！……”

    *****

    那个他，到底是什么人？

    幔帐轻垂，檀香袅袅，四下无人，寂静无声。刘子辰默默地坐在莲碧的床头，目落床榻，昏迷的佳人脸色惨白，苍白到干裂的唇，一丝一丝的裂纹，都是刻骨铭心的痛苦。

    这样一位遗世的伊人，这样一位柔弱到极致的女子，竟为了一个男子，甘愿将自己的心血画作和珍贵生命轻易毁去……这该是一位多么出色的男子，又是一位多么薄情自私的男子？他愤然、气恼，而又，悲恻。

    怀里抱着的，都是她未撕成的诗和画。带着淡淡地莲香，像极了她遗世独立的气质。

    画，诗，都是冷的。像极了她的心，像极了他的心。

    从日到夜，这些东西，他不知道读了看了多少遍，有些诗，他简直可以背下来了——“思君一日雨三周，待到清莲开尽时，赏遍一世秋”、“蜻蜓点，蜻蜓点，点了桃红春曲，更留夏莲香”、“只忧容华无处放，不愁佳人粉妆凋”……一字一句，都与莲有关，都与情有关，都与那个她苦苦守候的男子，有关。

    清莲一般的女子，竟无人关爱，无人守护。

    他恨着，气着，却也叹着。

    这一株清莲，牵扯了他太多的悸动，甚至有时坐下来批阅公文，脑子里都是她倚门回首的忧愁。几日的牵挂，几日的担忧，几日的心痛，加之近日的悸痛和慨叹，聪明如他，心里早已有了底……

    他对她倾心了。莫名的，迅速的，措手不及的。

    他想要保护她，不再让她柔弱的身再添伤疤，不再让她脆弱的心再度结痂，不再让她受伤的情再被伤害，可是——这一切都太快了，快得任何人都无法相信。他是怎么了？竟在短短时间内，对一个女子倾心至此？

    是因为她那满腹的才情？是因为她那如莲的气质？是因为她那幽幽的哀愁？还是……

    “子辰大哥，还不睡？”

    身后有人关切地唤，并一缕清幽茉莉香。刘子辰黯然回头，强然浅笑：“舞雪不也没睡么？”

    “我来探望妹妹。”林舞雪的容颜，却是莫名的悲怆，那微肿的眼中，刘子辰看出她哭过。

    “慕容呢？”

    “他不愿来。”林舞雪浅笑，却笑得凄然。“或者说……他不忍心。”

    “……”刘子辰被这一笑楞了。半晌，才默然叹道：“也是啊，慕容爱他妹妹入骨，只怕他看了她如今的憔悴模样，不知会愁成什么模样。”

    “那你呢？”

    林舞雪，却突然地坐到刘子辰身边，一双翦水眼，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千千思绪。“你，是不是也对妹妹……”

    话未尽，她却收声。刘子辰杵在那，双目讶异之光微泛，一言不发。

    “行了，子辰大哥，外人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妹妹我还不知道？”林舞雪淡然笑道，“自你在长廊与莲碧妹妹偶遇以来，你便开始变得神魂游离的，连和慕容谈公事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又如此忧心莲碧妹妹的事儿……你，是爱上她了吧。”

    是爱上她了吧。

    不知道，然而，似乎就有这么个意思了。然而，太快了。他想认，却，难以承认。他怕这是一时错觉，是年少冲动，他怕若这感觉错了，这就会毁了这个莲花一般的女子。他太小心太谨慎，虽然这便是父皇封他为太子的最大缘由，然，他还是觉得，太谨慎，真的会错过很多很多的。

    然而，不谨慎，却又怕出错。他两难，心痛在那，却又害怕伤人。

    “情这个东西，千古来是没有人琢磨得清的。”林舞雪慨叹着，双目盈盈，有如望春花秋月、寒江秋雪。“有过一见钟情的，有过日久生情的，有过因恨生情的……千回百转，都不过心动和心痛。我们都难解释为何就偏偏对这个‘似乎也不比别人好多少’的人有如此的爱恋，或者为何如此快又如此坚定地只爱这一人，但是情从来便是没有解释的。如果有解释，那么宝黛的悲剧，也便不会发生了。”

    “舞雪……”他愣住，她此刻来说这番话，让他惊讶，更让他心慌。这样的境遇，这样的环境，她这字字中心的默叹，都叫他有更深一层的疑。

    “奇怪我说这些吗？”林舞雪见他面露惊讶之色，浅浅摇头。“因为我，就是这样……你一定记得，那日他出征归来，在宴席上舞剑时不慎碰碎了我的酒杯。四目交接的一刻我就知道，我的心是他的了……不容我们不信，有时候，一瞬的心动，便是……一生的痴爱。”

    这一番话尽时，她又是一阵浅浅的摇头。他隐约看到，她的眼眶，比方才更红。

    “舞雪……”

    “呵，今日我是瞎惆怅了。只是慕容那家伙不来看妹妹，自己埋怨他罢了。”她抱歉地笑笑，迅速起身来，匆匆离开房间，背影之中，孤独悲伤。

    舞雪……

    那一席话，仿佛倾诉，然更似开导。

    他默默坐在原处，坐在离莲碧最近的位置，抱着莲碧十六年来用泪和情写下的诗句，，思绪万千，心潮怦动。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