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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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清楚地看见，被子在微微地动着。

    若有似无的啜泣声，从被子底下传了出来。

    雅淑，在哭？

    联想到她今日的反常，他心下了然。这丫头，让她好好自己想想吧。明天，再和她谈谈。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也猛地惊醒，顿时睡意全无。

    虽然只在地下拳馆呆了十天，可他已经养成了那种随时应对危险的敏感，而当他离开之后，这种敏感，已经成了过敏。

    他无可奈何地揉了揉脸，看向了那个站在他门外，因为她细小动作便把他惊醒的人：“雅淑，是你吗？进来吧。”

    她慢慢地走了进来，眼眶下方是一夜没有好好休息留下的淡色黑影。“哥哥。”

    “这么早起床了？”他故作无事地掀开了被子，在她面前穿起衣服。

    “哥哥。我想了一个晚上。”她很认真地说道。

    他表情一僵。抢先说了一句：“雅淑。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把布包里的钞票都拿了出来，摆在她面前，“雅淑，我们的路费就快够了。可能不用一个礼拜，我们就可以到台北去找你爸爸了。”

    “然后呢？”她脸上有些淡淡的悲哀，“然后，你就不要我了？”

    看着这个8岁多的女孩脸上露出那种与她年龄绝不相衬的伤心，他的心一缩：“你就会有你真正的亲人了。”

    “我只要跟着哥哥！”她的眼泪缓缓流下来。她咬紧了下唇，用力地把唇都咬得发白，“不管，是谁，都不能让我离开哥哥。”她看着他，“哥哥，你说过的，你会一直陪在我身旁的。在岛上，你答应过我的。”

    他有些慌。那是随口敷衍的应道，她怎么还记得。

    她上前了一步：“如果真的能找到我爸爸，我就拜托他收养你。这跟你去那个安亲班有什么不同？”她的思维十分敏捷，他对她了解，正如她对他的了解，“如果，我有后妈，她会不会欺负我？打我？骂我？不给我东西吃？不给我读书？你知道我妈妈为什么大着肚子跑出来吗？”

    为什么？他的眼神里闪着问号。

    “因为我爸爸不要我。他嫌弃我是个女孩子……”她的嘴一瘪，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他要我妈妈把我流掉，妈妈不肯，才会跑出来的……”

    天可怜见，爸爸呀，妈妈呀，你们就原谅女儿瞎掰的这个小错误吧，如果，哥哥不要雅淑了，那跟你们不要雅淑是一样的了呀！

    慕初的心咯噔了一下，这个他确实没有想到：“这样，等我把你送过去，确认你一定过得好之后，再……”

    “哥哥。”雅淑揪住了他的衣服，“万一，后妈心肠很坏很坏，然后，等你走了，她再虐待雅淑，把雅淑卖掉，会怎么样？”她指了指码头，“码头那个说书人，说了好多这种故事啊。还有，妈妈给我们讲的灰姑娘，野天鹅，白雪公主……雅淑好怕！”她那大大的黑黑的眼眸里充满了晶莹的泪水，那楚楚可怜的表情，让他心一疼。

    他摸着妹妹柔软的头发，真的犹豫了。难道，就这样为了所谓不寄人篱下，他离雅淑而去，就真的能让雅淑更好吗？难道，他内心对这个小丫头，也那么提得起放得下吗？

    半响，他叹了口气，有些泄气地：“那……好吧。”

    雅淑一下跳得老高，她狠狠地在哥哥脸上亲了一口：“哥哥，我最爱你了，你最爱我好不好？”

    他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有些恼火自己对她的无计可施：“你呀你！我最讨厌你了！”

    她倒不怕自己又哭又笑的模样惹人笑话，她安心地把头靠在哥哥肩上：“不怕哥哥讨厌，雅淑，会让哥哥最爱雅淑的。”

    台北的一切，都和基隆有着太多的不同了！

    在基隆连吹来的风都带着浓浓的海水咸味，基隆的原住民，喜欢嚼着槟榔，穿着木屐劳作，他们操着一口闽南语，诉说着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快乐。

    而台北，现代的气息，瞬间浓了许多。

    坐在汽车上，迎面而来的，是一片飞扬的尘土，带来了一股汽车尾气的味道，大大的工厂，高高的楼层，豪华洋气的花园别墅，一路上擦肩而过的豪华汽车。清一色的店铺，有餐饮连锁，有琳琅百货，更有各种好看的衣服。就连走在大街上的人，也少了基隆港那种悠闲豪迈。台北人，高雅，斯文，就连迈的步子，都恐怕失了气势。

    原来，这就是妈妈生活的地方！

    雅淑掏出布包里的小纸条。

    大半年了。

    原来，离开那个地方，离开妈妈，真的已经那么久了。

    纸条上，妈妈娟秀字迹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但是，上面书写的地址，已经牢牢刻在了雅淑心里。

    不认识？

    没关系，她有嘴巴可以问！

    当兜兜转转，来到妈妈所说的那个地址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两个孩子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不远处，传来阵阵烧烤的香味，雅淑的肚子饿得咕噜噜一阵乱响，不过，再怎样的饥饿都比不上此刻，她站在这大门前的震撼。

    白色雕花的大门，一人多高，门口的石狮子张开自己的大口，光个头，就远比8岁多的雅淑高。

    隔着大门，雅淑只看见一条鹅卵石铺设的小路蜿蜒延伸到不知名的深处，小路两侧，绿树荫荫，遮掉了台北冬日傍晚的落日，在花园中投下一片片绿色的阴影。树旁是一盏盏的仿古路灯，灰白的漆面，早已照得花园中罩上一层人工的光亮。

    一栋几层楼高的洋楼建筑就在树影中若隐若现。隔着太远的距离，雅淑看得并不分明。她兴奋地跨上了大门的雕花铁栏处，踩上上面努力地往前望去：“这里，真的是我爸爸的家吗？”

    一个老头咳了几声，用一根棍子敲了敲铁门，他身后传来了暴烈的狗吠声。

    “哪里来的野丫头！这不是参观景点，回去回去！”老头有些盛气凌人的。不过，也难怪啦，哪怕他只是个门房，也比这些穷孩子好得多了，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雅淑站在门上，丝毫不退步。她朝那个凶巴巴的老头吐了吐舌头：“凶什么凶啊！这里的主人，是我爸爸！”

    “爸爸？！”老头子笑得直不起腰来，他夸张地擦了擦眼角，好像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似的。“小屁孩，你说谎不打草稿呐你！你也不去调查调查，随随便便就说你爸爸在这里……哈哈。是园丁还是烧饭的？还是老头子我？”

    这话里的污辱意味就太浓了，雅淑气得小脸都涨红了，她还真想直接就扑上去，把这个老头的鼻子给咬下来！

    他身后那条大狼狗喉咙里发出警告的呜呜声，随时做好了扑上来的准备，一个小女孩，一只大狼狗，居然就这样互相对恃了起来。

    慕初皱紧了眉。的确，茵茵只说了是住这里，但是，雅淑爸爸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她却没有提到过。他会不会其实也确实是这家人的雇工而已呢？他走了上前，拦住了雅淑：“抱歉，我们只是想问问，这里住的主人家是不是姓华的？他是我妹妹的爸爸，我们没有恶意。”

    老头子斜视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答：“主人家姓什么，我想我不用告诉你们。反正，她绝对不会是你们的爸爸，因为她还没出嫁。至于我们这里雇的人里面，也完全没有你们要找的什么姓华的。你们哪来的回哪去。”

    慕初也急了。他赶紧上前一步：“真的没有吗？”

    老头眼皮一翻：“我骗你干什么？”他啐了一口，上赶着他吃晚饭的时候，来这两个倒霉穷鬼！“我家主人可是台北有名的名门小姐，你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这里姓范！这是老爷刚给小姐置的产业，你们被人骗了还来这里瞎嚷嚷！要不是看你们年纪小，我早把你们哄出去了。”

    雅淑一下蹦了起来。谁都可能骗她，妈妈绝不可能。没有爸爸，那他们这半年多来的努力又算什么！

    慕初一把拉住了她，把她从门上扯了下来，拉到了自己身后：“那请问，这里卖给你们之前，是不是姓华的？”

    老头转身就走：“谁知道，谁知道，走走走！”

    “老伯，拜托，这很重要的。您知不知道，这地方住的原来的人家搬到哪里去了？”慕初赶紧追问，眼看老头越走越远，他已经准备攀上铁门了。

    老头远远地回过身看着他们：“全台北有多少姓华的，小孩你知道吗？就算你登报去找，也未必能找着，更何况，老头子我也不认识。再说了，这些年出国的人特别多，谁知道你找的人是不是到美国日本去了呢！死心吧！”

    他渐渐走远，一路摇着头，哼着闽南歌谣。

    见他一走，那狗失去了束缚，“吼”的一声，就欺上了铁门，大声的叫了起来，森森的白牙啃着那铁门栏杆，恨不得把它当做这两个陌生小孩的骨头。那铁条，居然也被它咬得咔咔作响的。

    雅淑毕竟是个女孩，她有些害怕地后退了几步，更加牢牢揪住了慕初的衣角。

    慕初回头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放软了声音：“走吧？我们先去找东西吃？”他拉过了她的手，把她冰凉的小手纳入他的掌心。眼看已经问不出什么结果，再呆下去，这个丫头都要哭出来了。

    雅淑任由慕初拉着她，离开那个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地方，循着那阵阵的香气，一路寻向那香味散发的地方。

    “哇。”他不由低叹了一声，这里是哪里？

    虽然看起来还是有些简陋，可是，川流不息的人群，烧烤架上翻滚的食物，街道上空袅袅升起的白色的烟雾，都不足以形容这里的繁华。

    叫卖声，说话声，食物烹调时发出的兹兹声响，混在一起，居然意外地和谐。各式的口音，不分衣着的人群，随便在路边摊这么一坐，随便叫上一盘滚烫的食物，吃得呼呼作响。似乎，人，在这里已经没有了等级之分。你，在这里，就是一名普通的食客。

    慕初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钱，回头看了看雅淑。那小丫头，平常有好吃的东西，必定兴奋不已的，今天，就像一棵被霜打蔫了的茄子一般，垂着小脑袋，没精打彩的，就连这么浓烈的食物香气，都唤不起她的兴致。

    他扯了扯她的手：“丫头，饿了吧？吃点东西？”

    他领着她，走进集市中，想找个位置坐下。无奈食客实在太多，真的连走路都困难。各式他们从未在基隆见过的食物，在盘中仿佛有生命一般，吸引着不同的食客品尝。

    好不容易，慕初才在一家摊位随便找到两个位置，还得和人拼桌，哪怕是平常淡定如水的他，也已经挤得一身狼狈。

    他拉着雅淑坐下，老板已经用浓浓的台南口音招呼着：“两位小朋友，我这里的面线很好吃的喔。要不要弄两碗公来吃吃看啊？”

    慕初犹豫了一下：“给我一碗吧。汤多点。再拿多一个碗。”

    “好咧。等会喔。”

    老板娘手脚麻利地端面，擦桌，老板一路招呼客人，一路手不停的下着面，热腾腾的烟雾升了上来，即使简陋，却是一副很美味的模样。

    等了十几分钟，他们的面才端上。

    老板娘倒是热络，她给兄妹俩拿多了个碗，好奇地看着他们：“一碗面，你们够吃？”她手顿了一下，回头招呼了一下老公，“老头子，再加几块大肠！”

    “好喔！新鲜出炉的……”

    老板一把大勺里盛满汤水，里面还有几块大肠，一口气加到他们的大碗大肠面线里。

    “谢谢。”慕初低声道了谢。

    “少年郎，你不是本地人？”老板娘眨着眼睛，一边端面，一边还不忘回头跟他聊上几句。

    慕初摇了摇头，一旁熟悉的食客已经大声调笑了起来：“老闽啊，你家婆娘看人家少年好看捏，老找人家搭讪，是不是在夜市卖个面都会家变的喔？”

    几个食客估计相熟，听到这话，毫不客气地大笑了出声。

    老板也不恼，他擦了擦自己光脑袋上的汗，笑得咧开了嘴：“她看人家是好，人家哪看得上她这个老女人喔。”

    老板娘啐了一口：“你们几个老没正经的！”她把擦桌布一甩，洗碗去了。

    慕初倒也不去理会人家的调笑，他把两个碗移在一处，倒出了些汤水，再夹上几团面线，把那碗堆着大块香喷喷大肠的面线推到了雅淑跟前，捅了捅她的手肘：“快吃。”

    他低下头，喝着碗里的面汤。就算是天气已经渐渐变冷，刚才才在人家门前遭了好大一顿白眼，可这微辣的汤底，这浓浓的香味，还是让他有种全身都暖起来的感觉。他放下了碗，吃完了这顿，他得想想，在台北找什么事情做来谋生。反正他的手已经痊愈，回基隆也不是个出路啊。

    寻思间，他抬起了头，这才发现，雅淑面前的汤面热气已经渐渐在消散，可堆得高高的大肠却完全没有变少的迹象，这丫头，根本就一口都没有吃。

    慕初微皱了眉：“雅淑，不喜欢吃吗？要不吃别的？”

    她才抬起了头，看了看自己眼前的那碗面，再看到哥哥那空空的汤碗，大颗大颗的泪水，就完全没有预警地从她眼眶里掉落了出来，把桌面，都给打湿了。

    慕初没有开口，他默默地抽出面前粗糙的纸巾，轻轻地替她擦掉那泪水，他的动作，那么地轻柔，生怕，那粗糙的纸巾会刮伤妹妹的脸一般。

    雅淑忍不住了，她趴在哥哥的肩头上，肆无忌惮地大哭了出来。

    那是，他们盼望了半年多的一次梦想中的重逢，那是，他们在最艰难的岁月里面都不曾放弃过的一点希望。那是，他们以为的生命的转机。

    原来，一切都是那么难。

    原来，生活并没有结束他们的苦难。

    找父亲，是个最可怕最讽刺的玩笑。

    爸爸，在哪里呢？她不知道爸爸的住处，不知道爸爸的姓名，不知道那信物——玉笛子到底去了哪里，在她身边的，只有哥哥，只有一个，在饿着肚子的时候，仍把最好的最多的食物留给她的哥哥。

    她抱紧了哥哥的颈，把眼泪都蹭在了哥哥的身上。她就像小时候一样，把小脚也搁到哥哥腿上，整个人都蹭到哥哥身上去了。他把她抱到了膝上，拍了拍她的背，抹去了她满脸的泪水。就像小时候一样，他把盛满了食物的调羹凑到她的嘴边，等着她吃下。

    她的喉咙一阵哽咽，让她已经完全吃不下东西了。

    她抽噎着，张口含下了那口食物，拿过哥哥手中的调羹，也像哥哥一样，把调羹盛满食物，也凑到哥哥嘴边。

    “哥哥。”她哭过的声音有些抖，还带着一些哽咽，“没有爸爸，没有妈妈，也没有家。雅淑只有哥哥，哥哥也只有雅淑。哥哥，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能离开雅淑喔。”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