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冯允外藩（一）

(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夜色漆黑，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痛苦叫进退不得。

    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悲伤叫无颜相见。有一种愧疚叫无地自容。

    我是为杀虐而生的。从五岁起我的主人——燕国的五王爷——吴王慕容垂便如此告诉我，而五岁以前的记忆，我从来没有，也从来不曾想要去回想。

    我以为，我是为杀虐而生。当十岁那年我第一次用长剑割裂一个大汉的咽喉，那种冷静如狼的清晰，仿佛有一种天生的快意。

    我以为我喜欢鲜血，喜欢刀剑上的冷冽，直到我遇见那个孩子。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冬天，那个孩子被送来吴王府。

    她看起来那么单薄，那么脆弱，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的瓷娃娃。

    “冯允，这是清儿，以后由你来保护她。”第一次，主人给我的命令不是杀虐而是守护。

    我低下头，郑重领命：“冯允遵命！”

    四个字，不重，却好像白纸上不经意间留下的墨迹，如何都难以抹除。

    那一年她只有七岁，清亮的眼睛里带着一点点害怕，一点点好奇。

    她走向前看着我，半响，竟是伸出手摸了摸我手上的刀疤，孩子气道：“呼呼，呼呼，清儿帮小哥哥呼呼就不疼了。”

    那样清澈的眼神，让我不禁觉得那些华美娇柔的妃子名妓都会在她面前黯然失色。

    我依然进行着该有的任务，所谓的守护只是在没有任务的时候陪着孤单一人的她。

    她生得白净可爱，心地又出奇的善良，只是不知为何，每次见到她，她都显得孤零零的，即使身边被众人环绕，却还是能从她温和的笑容里看出一丝隐隐的悲伤。

    这个孩子在悲伤什么？

    第一次，我开始渴望了解这些无聊之极的问题。

    我开始真正接受这个孩子，因为她的喜悦而喜悦，因为她的悲伤而悲伤。

    这对于一个杀手而言是致命的，然而我无能为力。

    直到有一天，其实我一直记得，就是在我遇见铁如苏的那一次，当我耽误多时从外头回到王府的时候，那个孩子，那个已经成为我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一部分的孩子，竟然不见了。

    “这个任务完成了，你以后只要专心对付你的敌人便可以了。”

    清冷的书房，我睿智的主人慕容垂一边翻看着手里的书卷一边这样对我说道。

    他总是显得那么睿智，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把握中，而情况也常常如此。

    他对那个孩子有一种偏爱，我想他应该不会伤害她。摇了摇头，理了理心绪，我努力保持若无其事，按照规矩回答道：“是，主人。”

    “下去吧，这次你外出太久，府里有些新变化，你让小德子向你交代一下。”他没有抬头，随意吩咐道。或许他对我太放心，以至于竟然在这件事情上完全没有察觉。

    所以，当我知道原来那个被排除伪装慕容冲的人便是清儿时，我没有告诉他，就好像他没有告诉我一样。

    是第一次，也是为以一次，我对他表示了不忠。

    让我如何接受呢？原来一直以来，那个在我眼里可怜的替罪羔羊，竟然就是我一直在乎的那个孩子？原来每次我麻木地例行公事，而被我视为将死之物的人竟然是那个孩子！

    是第一次我看清自己可笑的真面目。

    是第一次我开始渴望知道自己的身世，开始渴望像一个正常人，而不是一个杀手那样活着。

    于是我第一次背叛我的主人，帮助慕容冲将清儿带回了宫中。

    数年未见，清儿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稚嫩的孩童，她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眼底的光华变得繁复难明。

    可能是因为失忆，她像是换了一个人，只是那种隐隐的忧伤却一如既往。

    这个孩子，她已经不记得我了。

    如此，也好。

    我这样想着，便不再同她有过多交集。那时的一句承诺，如今却不得不兑现，我会在她身边守护，看着她同慕容冲结为百年之好。

    然而，虽都没有料到。这个孩子，竟然会是王爷的亲生女儿——慕容清！而堂堂的皇子殿下，竟然会是吴王同皇后娘娘乱(hexie)伦所生！

    换而言之，他们竟然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红色的新娘妆将清儿凄楚的脸颊映得格外悲伤，那一刻，我似乎听见自己的心，碎落的声音。原来，为别人难过，也会心碎吗？

    离开新房，我的主人似乎一瞬间比往日突然衰老了许多，他叹了口气，对我吩咐道：“冯允，我知道你对清儿有心，如今她是决计不能再留在燕国了。你备好车马在门口候着，我相信清儿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他说话时候始终背对我，所以我无法看见他的神情，只是那道不再伟岸的背影却深深的融入我的脑海——这是养育我十几个春秋的主人，恩重如父！而如今落入这样的境地，让自己的孩子深深憎恨自己，我想他也有自己的无奈和不得已。

    于是，时隔十年有余，我又一次成为了她的守护者。

    “驾——！”我最后再看一眼这个困守了我前半生的王朝，然后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狠狠甩下马鞭。

    吃痛飞奔的黑马带起一阵劲风，卷动地上几片枯黄的落叶。它们被轻轻带起，然后悄悄落下，没有根，就没有方向……

    长街清冷，谁的叹息，寒凉了夜晚……——

    清儿从上车开始便默不作声，仿佛死了一般安静。她只是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晕厥，然后醒来，然后再哭……

    原来女人果然是用水做的吗？原来，我一直牵挂的这个孩子，已经长成一个心中有痛的女子了。我这样想着，便也保持沉默，因为除了杀伐我不会别的，更遑论安慰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子。

    第一天，我们离开都城邺洲。

    第二天，我们离开燕国边境。

    虽然这很不应该，但看着我们的马车一天天离开那个是非之地，我竟然有几分解脱的快感。只有我和这个孩子，我们可以从新开始，不是吗？

    只是，第三天，她依旧哭得那么伤心，哭得仿佛世界已经在她眼底破灭，一切都无可挽回，也就没有什么从新开始可言了。

    我于是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说：“郡主，你想去哪里？

    她麻木地看着我，然后突然笑了，她笑得癫狂，笑得歇斯底里，笑得身体都激烈颤抖起来。

    她笑着猛然用力抓过马夫的衣领，皱眉含泪，凄声道：“你问我想去哪里？你问我想去哪里！？”

    “郡主。”我心里揪心的疼，却到底忍住上前拥住她，好好安慰她的冲动。皱了皱眉，没有拿开她的手，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你走吧。”她放开我，继续藏身马车中。

    “郡主，王爷走前吩咐过，以后您就是我的主人，属下绝对不会离开。”我故作恭敬地回答，因为此刻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更合适。

    沉默的马车里，那个孩子像突然消失不见，良久没有回音，直到我以为她因为哭得太乏力已经睡着时，那因为长久的哭泣而略带嘶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她说：

    “杀了我……”——

    她说杀了她？她竟然要我杀了她！

    我自然不会伤害她，只是放下帘子，轻轻道了句“你累了”，便不再言语。

    一切都会过去的，她只是一时冲动。我心里这样相信着，总有一天她会知道，活着比什么都更有意义。至少这十几年来支撑我的意念就是如此。

    不巧的是，我们竟在这个时候遭到了山贼的伏击，而更不巧的是，这个山寨的三当家竟然是当年我救过的那个女孩——铁如苏。

    我不想与她相认。没有为什么。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事，何必相认？徒增麻烦。

    但世事多变，铁如苏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女孩。她竟然

    好在郡主最后平安无事。

    我并不觉得以命换命来救郡主是对她的恩情。这个孩子是我要守护的人，却因为铁如苏对我的执念而落入了险境，如此，我冯允一条贱命若不用来救她，留着还有何用？

    我以为我必死无疑，至少以我对毒药药理的了解，这样的情况是决计没有生还的余地了。

    只是，天意弄人，上天竟然让我们遇见了传说中的神医——百妙子！

    可是，我宁可就那样死去，至少那样我可以死得干净些

    我的主人，睿智的吴王殿下暗中派密使到东山谢安的草庐找到我，他说百妙子身份非同一般，如今竟然已经辞世，其传承必然落于弟子手中。

    或许是他们只知道百妙子有一个从医的徒弟叫做丁小北，而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大徒弟——东晋名士谢安石！或许他们其实知道，但觉得对丁小北下手比对谢安下手来得省力。

    于是，我被委以最后一个任务——活捉丁小北！

    一边是相处下来颇有几分亲切的小神医和郡主完全的信任，一边是十几年来吴王大人的教养之恩。

    我回首这个曾经让我以为一个隐居一声的谢安草庐，冷笑一声，隐入黑暗中，像我一直以来习惯的那样，像一个杀手那样。

    看来，我唯有一死以谢天下了……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