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春情四野人如画（二）

(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我去教室的时候，古长风站在前廊上，好几个人围着他，他扬手同我打招呼，我笑一笑算是回应，便走过去，我并没有主动对他说一句祝贺的话。尽管这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而已，那么多人对他说，真心假意都不重要。

    可是我没说，好几次都是这样，他身边有别人，我只是走过，我未同他说一句话，他亦未同我说一句话。

    四月份，教学楼窗外的树木已长得茂盛，花坛里，姹紫嫣红地点缀出春色盎然。走在校园里，能嗅到空气里淡香浮动。

    我们学校，其实还是挺漂亮的，春夏百花开，秋来叶纷纷，冬天疏枝枯树梅一枝，雪降时便银装素裹。

    晚自习第二节和第三节的课间，我通常去操场上跑步，是不久前才养成的习惯。二十分钟的课间，除去来回的时间，还够我跑一圈半到两圈。我不为健身，不为瘦身，只为晚间跑步对于我的睡眠会有帮助。

    我其实不想说我神经衰弱，听起来透着做作和矫情，但我确实神经衰弱，起因不清，可能与营养不良有关。

    我听到一个声音道：“嗨，景慕倚。”

    我循声望去，古长风抵着铁栅栏站在操场边，远远地扬手对我打招呼。

    于是我放缓了脚步，很慢很慢地走过去。之所以很慢很慢，是我不想自己站在他面前时，还在气喘吁吁。

    他也向我走近了几步，走到跑道的边缘，又停住。

    这样等我走到他面前时，我在跑道上，他在跑到外，我们隔着跑道的边缘。我突然觉得跨越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我又能这样近地跟他对面站着，真好。

    只这样便好。

    古长风的右手原本放在身后，看我在他面前停下，才抽回来，将两个厚厚的本子递给我：“这个给你。”

    我没有接，后退一步，摇头道：“怎么又给我日记本？我不要。”

    “这是速写本，不是日记本。我自己买时多买了两本。”

    我看着那本子，很厚，比普通的日记本要大。原来是速写本。

    我画简画，从来没有正经用过什么速写本，我都是随便拿本作业本或信纸，在背面画。严格来说，也不是绝对的买不起速写本，而是左右权衡之下，我选择将钱花在我觉得更有必要的地方，比如作业本，比如好用的钢笔和自动铅笔，比如那两册《古文观止》。

    古长风道：“拿着吧，我不过顺手买的，不值什么。”

    我仍是摇头：“你自己用吧。我……我又画不好，用这个浪费了。再说，无功不受禄，我不能老要你的东西。”我本来是想说我用不着，但话出口，还是换了个委婉些的说辞。

    比起不久前雨中的那个清晨，这时的我，开始潜意识地考虑措辞了。

    看我说得正经，古长风失笑：“这话怎么说的？你上次帮我么，这个仍算是谢你。”

    我坚持：“你谢过我了。一件事，没有再谢第二次的道理。”

    古长风似乎没想到我会执意拒绝，有点儿尴尬。

    我握住速写本，向着他的身前推了推：“呐，真的，这个你用比我用有价值。再说我帮你是我愿意，若早知这样，我还未必乐意的。”

    古长风这才作罢，道：“好吧，你还真是别扭。”

    我低头笑，突然又有些后悔，我这样别扭，是不是很像要故意疏离的意思？可是……我大概是别扭惯了。

    古长风道：“还跑么？回去吧。”

    我忙点头：“嗯。”其实我才跑了一圈。计划中的第二圈，我果断放弃，必须的。

    我跟古长风一起从操场离开，微有风吹着，温凉得宜。

    古长风说，他从省城回来时，路上经过油菜花田，都开了，很是好看。

    油菜花，我一想，还真是该开了。

    油菜花开的时候，黄灿灿地铺开满眼，没见过的人不会知道，那种大肆铺张的美。

    “是啊，该开得很漂亮了。”我似乎就嗅到了油菜花香。

    古长风扭头看我：“你也见过么？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盛开时，很好看。”

    “我们那里每年都种的。”

    “你们那里？”

    “嗯，每年这时候，都大片大片地盛开，满眼都黄灿灿的。其实这些年，都还种得少了。”

    “唔……你回去画了给我看吧。”

    “啊？”

    “我说，你画了给我看。”

    “我画不好。”

    “你试试，我觉得能画好。”

    我摇头：“不，我不画。”

    他笑，也不再勉强。

    那晚，我做梦，梦里有大片的油菜花，很香很香。

    再回家的周末，半下午风轻日暖，我去了村北的那片油菜花田。其实一年年都看惯了，突然又想去看看。

    我背着书包，书包里放着小号的画板、廉价的宣纸，还有画笔和水彩。沿着小河，河那边是油菜花开蔓延，我在河这边走，一路嗅着花香。

    前方，小河上架起一座石板桥，那座石板桥，从我记事起就在了。我远远看到，白色的石板桥边坐着一个身影，宽大的黑色外套，像袍子一样，被风吹得一下下飘起。

    古长风！

    我觉得我的呼吸有些停滞。

    他坐在石桥边，面前支起画板，在写生。

    我似乎呆立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打扰他，然后我就在河岸边，坐了下来。

    小河里粼粼波光，新生的芦苇摇曳，在水中映照柔柔的倒影，芦苇下，有鱼儿游过。

    河岸上野草如茵，点缀了簇簇野花。

    河岸那边，风吹过，油菜花海起伏，如水波一般，风里携着花香。

    这些都不足以让我在河岸边坐上两个小时。

    幸而我的书包里，还带了本书，我坐在河岸边看书，时不时转头，能看到他低头作画的侧影。

    春色四野，人亦如画。

    好的天气，好的景，好看的人，我觉得这是一种岁月年华的好。

    有荷锄的农人走过，我在外读书久了，从初一开始住校，在家时又鲜少出门，他们扭头瞅瞅，也未必能认得我。

    我想，如果古长风一直不回头，等天暗下来，我也就起身走了。可他还是回了头，在我翻过一页书，转头看他时，他亦看到了我。

    我便起身向他走去，他仍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景慕倚？”

    我点头：“嗯，这是我们村。”

    他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

    我坐下来看他的画，他用了浓郁的色彩，画出油菜花大片盛放的铺张肆意，松节油的味道和花香一样好闻。

    古长风将双臂交叠着搭在膝盖上，涂满油彩的手便自然垂着，他转头问我：“这真是你们村？是不是太巧了些？”

    是巧。我绝不会认为他是有意来到了这里。因为这场偶遇，其实发生得如此自然，像春浓时花开水暖一样自然。

    夕阳在天边坠落了最后一缕光芒，我问古长风，晚上去哪里。

    古长风道：“往北四公里是镇上吧，我去找家小旅馆过夜。”

    我知道镇上的小旅馆也并不干净，还爱宰人，一冲动，就对他说：“你回我家住吧。”

    我将古长风领回了我家，路上遇到些闲来无事的四邻街坊，好奇地远远观望，我才意识到此事的欠考虑。

    可我心里高兴，倘若多思虑一时，我一定就说不出出那句话，“你回我家住吧。”

    我娘正在准备晚餐，我看到了厨房窗口飘出的炊烟，我爹则蹲在廊前抽烟，他是个有烟瘾的。我走进院子，古长风跟在我身边，我心里微微紧张，小声对古长风说：“我爹。”

    我爹抬头看我。古长风大大方方喊了声：“伯父您好。”

    我忙解释：“爹，这是我同学，他是学画画的，今儿恰好在我们村北写生，被我撞见了，我带他过来借宿一晚。”

    这话我是在路上打好了腹稿的，不过也确是实话。

    我爹倒是没表现出什么，起身招呼道：“慕慕的同学呀，快进来坐吧。”

    古长风应道：“嗳。”

    我正要让他把肩上的大背包和画板卸下来放屋里，方才街上遇到的邻居之一却已跟了进来，站在院子里就大着嗓门儿问：“慕慕，带男朋友回来了呀。”

    我被她一嗓子问出一头汗来，回头，勉强笑着应：“刘婶儿，这是我同学。”然后把方才给我爹说的话，又说一遍。

    刘婶儿站在院子里笑得眼睛眯起：“同学啊。小伙子倒是生得俊。”

    这事越解释越不是那么回事，我也不欲再多说，转回来对古长风道：“你把背包和画板卸下来吧，搁屋里去。”

    我娘也从厨房出来了，刘婶儿和我娘寒暄了几句，见没更多的热闹可看，也就离开了。我蹭到我娘身边，小声说：“娘，这真是我同学，我在村北碰到的。”

    我娘道：“来了就好好招待人家。我再去多炒个菜。”

    瞧瞧，我爹我娘虽是农家人，却一向都是最友好最重礼节的。来者是客，他们从不会叫客人难堪。

    隔壁邵伯就说，人不知礼，与禽兽无异，人不知孝，比禽兽尚不及。

    我大哥不在家，不用说也知道，准是又跟女朋友在市里玩儿。我爹为这事不知生了多少气，只是气也白气。

    不过也幸是他不在家，晚饭吃得轻松而愉快。古长风对于我们的乡野风味赞不绝口，吃了好些。

    本来嘛，我娘的厨艺也很不错的。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