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冻湖·记忆碎片·其二​​

(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第十三章：冻湖·记忆碎片·其二

    冰冷的触感，并非来自冻湖的寒气，而是某种带着消毒剂气味的、光滑的金属表面。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新的涟漪，画面从无边无际的苍白冰原，切换到了一个封闭、幽暗、弥漫着冰冷蓝白色灯光和刺鼻消毒水气味的空间。空气里还有一种更淡、却更令人不安的味道——像是血液混合着铁锈，被低温凝固后散发出的微腥。

    这里是……冰下基地的医疗舱。一个嵌在冻土和坚冰深处的金属蜂巢格。

    视角依旧低矮，属于那个刚从冻湖回来的小男孩——李玄。

    他正躺在一张冰冷的、铺着一次性无菌隔离膜的治疗台上。身上厚重的防护服被脱掉了大部分，只留下最内层吸湿排汗的紧身内衬。那内衬此刻被汗水、融化的冰屑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暗红色浸湿，紧紧贴在身上，带来粘腻冰冷的触感。他的右腿小腿外侧，防护服对应位置被撕裂了一个不规则的豁口，露出底下苍白泛紫的皮肤，以及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

    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着，呈现出一种被极度低温瞬间冻伤、又被强行撕裂后的惨白和乌紫色，血液似乎被冻住了，只在最深的地方缓慢渗出粘稠的、接近黑褐色的血珠，如同之前父亲指尖那颗冻住的血珠的放大版。剧痛是迟滞的，被极寒麻痹了大半，但伤口深处那深入骨髓的冰冷锐痛，依旧顺着神经一阵阵地冲击着他幼小的身体，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一个穿着纯白色、连体密封防护服的身影正在处理他的伤口。防护服严丝合缝，连眼睛都藏在厚重的透明面罩后面，看不清面容，只有动作是专业而快速的。这应该是基地的医官，代号通常是冰冷的编号，在这里，他/她只是一个“处理者”。

    消毒喷雾冰冷的雾状液体喷在伤口上，带来针刺般的灼烧感和更强的寒意。李玄的身体猛地绷紧，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幼兽般的痛哼。他下意识地扭过头，不想去看那可怕的伤口和医官手中闪着寒光的手术器械。

    就在他扭头的瞬间，视线穿过医官忙碌的手臂间隙，看到了治疗台旁边伫立的高大身影。

    父亲。

    他没有穿防护服，只穿着基地内常见的深灰色作训服，肩宽背阔，像一尊沉默的铁塔。他站在隔离区的透明观察窗外，隔着厚厚的强化玻璃，目光沉沉地、一瞬不瞬地锁在李玄的伤口上。那张在冰原上坚毅如铁石的脸庞，此刻线条绷得更紧，下颌的肌肉微微隆起，浓密的眉毛紧锁着，眉宇间凝聚的忧虑如同实质的阴云，比冻湖上空的铅灰色天穹更加沉重。

    他的双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根曾经拂去李玄脸上冰屑的食指，此刻清晰地映入李玄的视线——指腹上那粒猩红的冰点血珠还在，像一枚不祥的烙印。

    医官开始清创了。冰冷的镊子小心翼翼地剥离着伤口边缘被冻坏死、粘连着冰屑的皮肉组织。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带来更剧烈的、冰火交织的刺痛。李玄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治疗台上蜷缩起来，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不是因为软弱，而是身体对无法承受的痛苦的生理反应。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破碎的呜咽。

    窗外的父亲，身体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像是想冲进来，但那铁塔般的双脚却死死钉在原地。他握紧的拳头甚至轻微地颤抖起来，手背上青筋虬结。他张了张嘴，似乎想隔着玻璃喊些什么，但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连玻璃都为之嗡鸣的无声叹息。那叹息里蕴含的无力感和深沉的担忧，穿透了冰冷的玻璃，重重压在李玄的心上。

    清创结束，医官开始缝合。冰冷的针线穿过撕裂的皮肉，带来另一种规律的、更尖锐的刺痛。李玄的意识在疼痛和冰冷的麻痹中开始有些恍惚。就在这恍惚间，他感觉到医官处理完主要伤口后，开始检查他身上其他细微的冻伤痕迹，尤其是暴露在外的双手和脸颊。

    医官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瞬。防护面罩下的目光（李玄感觉到的）落在他苍白的小手上。那双手上布满了细小的冻疮裂口，但此刻，这些裂口的愈合速度……似乎异常的快？一些浅表的裂痕已经开始收口，边缘呈现出不自然的淡粉色。医官的手指带着冰冷的橡胶手套，轻轻按压了一下他手背上一个较大的冻疮。

    “嘶……”李玄痛得抽气。

    医官没有说什么，迅速拿出一个便携式的深蓝色扫描仪，对着李玄的伤口、尤其是双手和暴露在外的皮肤仔细扫描起来。扫描仪发出低沉的嗡鸣，蓝光扫过，在冰冷的空气中留下淡淡的轨迹。仪器屏幕上快速滚动着李玄看不懂的复杂数据和生物曲线图。

    扫描完毕，医官没有立刻处理那些细小的冻伤，而是转身走向旁边一个恒温的金属柜，打开密码锁，从里面取出一个密封的小型冷冻管。冷冻管里，盛放着几粒极其眼熟的、散发着柔和暖黄光晕的琥珀色晶体——正是父亲在冰湖上给他的那种“暖阳”！

    但医官取出的这一粒，似乎更小，也更剔透一些，内部仿佛有细碎的光点在缓缓流动。医官将其放入一个特制的无菌研磨器，小心地碾磨成极其细腻的粉末状。然后，他取出一小瓶淡蓝色的、散发着微弱凉意的生物凝胶，将粉末混合进去，轻轻搅拌。凝胶瞬间变成了温暖的金黄色。

    医官将混合好的凝胶小心地涂抹在李玄小腿缝合好的伤口上，以及他手上那些冻疮裂口处。一股奇特的、深入骨髓的暖流立刻包裹了伤口，与之前的冰冷刺痛形成鲜明的对比。那暖流带着一种温和的修复力，仿佛无数细小的生命在伤口处蠕动，加速着组织的愈合，痛苦瞬间被抚平了大半。但同时，李玄感觉到一股微弱的、难以言喻的疲惫感从涂抹处蔓延开来，像是生命能量被温和地抽取了一点点。

    治疗终于结束。医官为李玄涂抹了防止低温开裂的特效药膏，并给他注射了一针淡紫色的液体——一股更强的暖流伴随轻微的眩晕感涌遍全身，驱散了最后一点寒意，但也让他的意识更加昏沉。

    “体质……异常。代谢速率……超常。冻伤修复……基因层面启动……”医官的声音通过防护服内置的扬声器传出，冰冷、机械、毫无感情，像是在朗读一份标准报告，“……‘暖阳素’复合剂效果显著。建议……隔离观察期延长至72小时。定期监测……生命体征波动。重点记录……伤口愈合数据、能量代谢曲线、细胞活性峰值。”

    窗外的父亲，在听到“体质异常”、“基因层面启动”几个词时，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那深重的忧虑里，瞬间掺入了一丝凌厉的、近乎警觉的光芒。他放在观察窗台沿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李玄被安置在一个小小的、仅容一人的透明隔离舱内。舱内温度恒定，但金属床板和墙壁依旧散发着无法驱散的冰冷感。他蜷缩在薄薄的保温毯里，昏昏沉沉。小腿和手上的伤口在特效药和“暖阳素”的作用下，传来持续而稳定的暖意和麻痒感，那是组织在高速修复的信号。但他心里却沉甸甸的，被父亲那沉重忧虑的眼神和医官冰冷的“体质异常”结论压得喘不过气。什么是体质异常？为什么医官要那么说？父亲的警觉……是因为我吗？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昏睡前的迷蒙中，隔离舱的门轻轻滑开了。

    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冰冷的基地气息。是父亲。

    他走到床边，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检查了一下李玄被包扎好的小腿和双手。他的手指带着熟悉的粗糙感，但动作却异常小心。他拿起李玄被冻得青紫、如今涂满药膏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那些正在快速愈合的小裂口，眉头锁得更深。

    然后，父亲从作训服的内袋里，再次掏出了一块那种珍贵的琥珀色“暖阳”晶体。但这一块，和他之前给李玄的那块似乎不太一样。它更大一些，颜色更深沉，接近棕黄，内部的光点流动得更缓慢，散发出的暖意也更加厚重、内敛，带着一种……能量被高度压缩的奇异感觉。

    父亲没有像在冰原上那样直接把它塞给李玄。他沉默地看着掌心的晶体，又看看李玄，眼神复杂得如同冻湖冰层下涌动的暗流。最终，他将这块更大、更凝实的“暖阳”轻轻放在了李玄的枕边，距离他的脸颊只有几寸之遥。那温暖的光晕柔和地洒在脸上，带来安心的感觉。

    父亲粗糙的大手，最终落在了李玄的额头上。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掌心的厚茧带来的粗糙触感和一点点……几近于无的暖意。

    “睡吧。”父亲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后的疲惫，穿透了李玄昏沉的意识，“……别怕。”

    别怕？

    李玄在温暖的包围和沉沉的药力作用下，意识彻底滑向黑暗。但在那黑暗彻底吞噬他的前一秒，父亲那放在他额头上的手……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那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像一粒冰冷的尘埃，无声无息地落入了李玄沉沉睡去的意识深处，与之前指尖的幽蓝光丝、冻住的血珠、以及那沉重忧虑的眼神混合在一起，凝结成一个更加冰冷、更加复杂的谜团。

    隔离舱的灯光熄灭，只留下枕边那块棕黄色晶体散发着柔和而孤独的光芒。舱外，父亲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伫立了许久，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着秘密的雕像。冰冷的医疗舱再次被绝对的寂静笼罩，只有生命监测仪发出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记录着幼小躯体内那“异常”的生命律动。

    记忆的碎片，再一次冻结。这一次，冻结在隔离舱的冰冷、晶体光芒的温暖、以及父亲那只似乎带着无尽沉重与细微颤抖的手掌所构成的矛盾画面里。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