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冻湖·记忆碎片·其一​​

(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第十二章：冻湖·记忆碎片·其一

    冰冷。

    无休无止的冰冷，渗入骨髓，冻结血液。这冰寒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如同沉入永夜冻湖的最底层，被亘古不化的坚冰包裹、挤压。李玄的意识在这极寒的混沌中漂浮、沉沦，比宇宙真空更彻底的虚无吞噬着他的存在感。躯壳的剧痛、基因锁撕裂般的力量反噬、那毁天灭地的狂暴释放后的虚脱……所有来自“现在”的痛苦和濒死感，都暂时被这更加古老、更加深邃的冰冷覆盖了。

    就在这绝对的“无”中，一点微光倏然亮起。

    不是舰桥外指引方向的那束未知乳白光芒，也不是苏瑶掌心带着温暖共鸣的生命光晕。这是一片……散碎的冰晶折射出的破碎光斑。

    光斑晕开，化作一个场景。

    没有声音，或者说，记忆碎片屏蔽了声音。只有纯粹的画面和深入骨髓的冰寒感觉。

    那是一片辽阔、死寂的冻湖。天空是铅灰色的沉重穹顶，沉重地压在平滑如镜的冰面上。空气仿佛凝结，一丝风也没有，凛冽的寒气让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翻滚的白雾，又在睫毛和眉毛上迅速凝结成白色的霜花。

    冰面上，一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小男孩。顶多六、七岁模样。皮肤是长年缺乏日照的苍白，被冻得发青发紫。他身上裹着极其厚重的、材质特殊的御寒服，臃肿得像个雪球，但在这片无情的冰原上，那御寒服似乎也抵挡不住四面八方透骨而来的寒意。他穿着特制的冰爪靴，笨拙地、一步一顿地走在空旷无垠的冰面上。冰爪钉每一次落在透明的冰层上，都留下清晰的痕迹，又迅速被更深的严寒覆盖。

    视野是低矮的，属于儿童的视角。前方一片空旷的白色死寂，冰面之下是深不可测的浓稠黑暗。没有鱼，没有活物，连气泡都看不到。

    镜头似乎没有焦点地晃动了一下，扫过自己的手——冻成胡萝卜般的小手，紧紧抓着一根金属探测杆。杆子尖端有幽蓝的光点闪烁，微弱得像随时会被寒风熄灭的鬼火。杆子很沉，对小男孩来说几乎要用上全身的力气才能握住。金属冰冷的触感透过厚厚的防寒手套传递上来，几乎要把手指粘掉。

    他停住了脚步。冰爪钉在冰面上发出轻微的刮擦声，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反而更显出周遭令人窒息的空旷和孤独。周围什么都没有。除了冰，就是灰白的天。

    然后，画面边缘，远远地出现一个更高大的身影。

    那身影高大魁梧，包裹在同样臃肿的黑色特种作战服里，背着一个巨大的、覆盖着冰霜的工具箱。他没有戴头盔，风雪帽拉得很低，只能看到一个棱角分明、如雕刻般的下巴，上面覆盖着青黑色的胡茬，同样凝结着白霜。他大步走来，每一步都沉稳有力，冰爪踩在冰面上的节奏稳定而令人安心。

    是父亲。

    小男孩紧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丝。父亲走到他身边，巨大的身影挡住了铅灰色的天光，投射下一片庇护的阴影。画面微微仰起，父亲低下了头。一张被极地寒风刻蚀得坚毅的脸，线条硬朗，鼻梁高挺。但那双眼睛……李玄“看到”的，或者说记忆碎片映照出的，是一双极度疲惫、却又深藏着某种难以言喻忧虑的眼睛。那忧虑像冰面下的暗流，汹涌却沉默。几缕冰霜黏在父亲的浓眉和睫毛上，让那份忧虑显得更加沉重和凝滞。

    一只覆盖着厚重装甲手套的大手，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将小男孩脸上被呼出的热气融化成水又冻结的碎冰屑拂去。手套的冰冷温度擦过被冻得麻木的小脸，反而带来一丝异样的温暖感。

    父亲蹲下了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小男孩齐平。他开口说话了，但没有声音。无声的画面里，只有父亲冻得发裂的嘴唇在一张一合。看口型，是在问：“冷吗？”

    小男孩用力地点了点头，苍白的小脸被臃肿的帽子挤在中间，显得更小了。

    父亲似乎轻轻叹了口气。画面里，一小团更浓的白雾从父亲嘴里呼出，迅速消散。他似乎在思考，然后解开了自己厚重外套的一个卡扣，伸进里面摸索着。片刻，他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在灰白单调的背景中，瞬间点亮了整个记忆碎片。

    一块……糖？

    不，更像是某种半透明的、琥珀色的能量晶体块。大小比寻常糖果大许多，边缘棱角分明，散发着极其柔和、温暖的光晕。那光芒并不耀眼，却像冻土上唯一一颗燃烧的小太阳，驱散着无孔不入的冰寒。

    父亲将这块珍贵的“暖阳”放在小男孩冻僵的手心里。隔着手套，李玄（或者说记忆中的小男孩）能感觉到它源源不断散发出的、温和而坚实的暖意，仿佛将一只小小的暖炉揣进了怀里，驱散了指尖的麻木。一股温热的甜意，顺着喉咙缓缓流淌下去，暖融了快要冻结的五脏六腑，甚至让他冻得僵硬的小腹都感觉到了一丝放松。这是在这片死亡冰原上，极度匮乏的情感慰藉中，父亲能给予的、物质与精神双重意义上的“暖源”。它比任何精密设备都能更直接地抚慰那幼小心灵深处对寒冷的恐惧和对庇护的渴求。

    父亲又伸手指了指小男孩手中的探测杆，示意他继续工作。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几步开外，开始用携带的更精密的设备在冰面上钻孔，布置检测装置。冰屑飞溅，带着刺骨的寒气，但父亲的身影就是移动的壁垒。

    小男孩紧紧握着那块温暖的光芒，感受着它在手心传递的力量。然后，他低下头，再次举起了那沉重的探测杆，冰爪钉深深地钉入冰层，用尽全身力气向前迈出一步。探测杆顶端的蓝色光点，在灰白的背景下顽强地闪烁着。每一步都伴随着冰爪钉刮擦冰面的单调声响，在寂静的冰原上无限延长。前方依旧是无尽的冰与天。

    画面在这里开始静止、拉伸、重复。

    父亲钻孔的背影，冰屑飞溅。小男孩一步一顿行走的侧影，探测杆幽蓝的光点。手里那块琥珀色光芒的温暖。头顶铅灰色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天空。脚下透明冰层下凝固的黑暗…

    时间感在这个记忆碎片中彻底消解了。像是循环播放的默片片段，单调、寒冷、压抑，却又因为父亲高大的背影和手中那块“暖阳”而固执地存在着一种秩序感。一种在绝对荒芜和冰冷中，依靠着这渺小而微弱的温暖与依赖、依靠着这无声的坚持所建立起来的脆弱秩序。

    视角陡变！

    就在这重复循环的画面中，在父亲又一次埋头钻孔时，一个极其短暂的、“错误”的视角切入。

    那不再是属于小男孩的低矮视角，而是……更高、更隐蔽的视角。仿佛是躲在一块被风侵蚀的奇形怪冰的后面，带着窥探和记录的性质。

    从这个视角瞥过去，只看到父亲的一个侧面。

    父亲正低头看着冰层下一个幽深的钻探孔。他脱下了右手厚重的防护手套，露出骨节粗大、布满细密伤疤和老茧的手掌。

    画面聚焦在那只手掌上，放大！再放大！

    极其短暂的一瞬，可能连半秒都不到。

    那只布满沧桑的手……指尖，掠过一道极其微弱的、微不可查的……幽蓝色的光丝。如同皮肤下挣扎欲出的电流，微弱一闪，旋即熄灭。

    更显眼的是，在那幽蓝光芒闪过之后，父亲粗硬的食指指腹上，渗出了一粒极其微小的红色血珠。血珠刚从皮肤下冒出，就被无情的极寒冻住，凝固成一个猩红的冰点，宛如镶嵌在他古铜色皮肤上的一粒邪恶红宝石，刺眼极了。

    视角立刻缩回，瞬间消失。

    那个高大、坚毅、如同一堵沉默冰墙的父亲背影，在铅灰色的天空背景上，在纷飞的冰屑中，重新占据整个画面。他毫无所觉，继续稳健有力地转动着钻探设备。

    但手中那块暖意融融的“暖阳”，似乎……感觉不那么“暖”了。

    小男孩行走的身影顿了一下。他低下头，更紧地攥住了手里的探测杆，似乎想用这种冰冷的握持来驱逐从另一个视角“窥见”而带来的、一丝无根无由的陌生寒意。那寒意与冻湖的冰寒不同，更细微，更诡谲，如同细小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心灵深处某个原本笃定的地方。

    冻湖的冰冷，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记忆碎片定格在这一刻：铅灰的天，平滑的冰，父亲魁梧的背影，男孩手中闪烁的幽蓝光点，手中握着的琥珀光芒，以及那根在坚冰上留下划痕的沉重探测杆…

    冰冷，沉默。如同一块被冻结在时间里的古老琥珀。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