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大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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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禁军自荥阳拔营西返时,张方已经在洛阳待足了五日。
五日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这五日内,张方尚不足以完全掌控洛阳,构筑出一套行之有效的防御体系,却也足以令他纵情抄掠,将东都内外翻个底朝天。
按照他的命令,西军士卒在都城内外按图索骥,大肆掳掠禁军家属。这些关西来的军人们,一手拿着环首刀,一手拿着绳子,到了地方,也不问里面有多少人,叫什么姓名,踹开门就进去拿人。屋内的家属多无防备,结果很快便葫芦似地被系成一串,又像羊群般被驱赶到大街上。
这里面当然不是无人反抗,可既然身为士家,家中最重要的男人远在军中,留在洛阳家中的,不外乎是些妇幼老弱。他们既无甲胄,又无刀枪,怎能与这些军中虎狼相抗呢?
只要家属们稍露敌意,设法借口托词,西人也不多说废话,掏出明晃晃的刀锋便开始杀人。家属们说一句,他们就挥一刀,再说一句,便再挥一刀。一个人能受几刀呢?结果不言而喻,要么被吓得得魂飞魄散,惨然受缚,要么就全家受难,倒仆在一片血泊之中。
正面反抗不行,就有人设法逃脱躲避。可这挣扎也是无益的,随着兵员增加,西军的封锁已经从各城门全面扩展到洛阳各乡亭,张方已然下令,若是抓的人数不够,就要拿当地的亭长乃至坞堡主抵罪,这导致逃亡的人无法离乡,离开了也无处可去。
若是就近躲在邻居家中,能否逃过一劫呢?结果自然也不行。因为西军士卒为了凑人头,哪里会在乎抓得对与不对呢?一旦发现走到了空宅,干脆就会拿左右的人家来凑数,最终不过是多牵联了一家人罢了。
这种种残暴的举措,使得士家老弱们无处可逃。也就仅仅五日时间,张方便以惊人的效率,在洛阳周遭掠出了三万余户人家,十四万人,强行将他们驱赶向河阴所在。
这场面是何等骇人!须知洛阳身为全国京都,举世第一的繁华城市,除去那些奴婢流民,隐户行商,在籍人口也不过只有三十余万。可张方这一举措,几乎将半座洛阳城给搬空了!
一时间,大众蜿蜒二十余里,俯首系颈,衣衫褴褛,就好似蝼蚁一般。而细看他们的面孔,无不形容枯槁,不知所言,大概已心痛到极处,然后便有人放声痛哭,凄凄惨惨好似猿啼,闻者为之断肠。而那些押送的士卒们听烦了,自是毫不留情,又是几刀劈下,一片鲜血淋漓,人命已如草芥一般微不足道。可即使如此,哭声依旧是沿道不绝,此起彼伏。
而面对如此景象,洛阳人就感觉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在此事以前,无论政变怎么进行,大部分洛阳人都还能维持以往的矜持与自得。毕竟再怎么政权更迭,他们的生活都并没有遭受太大影响。京华集市繁荣依旧,谷水漕运喧闹依旧,东西街道拥堵依旧,即使遭遇了齐王之变那样的动乱,大火烧过数百座房屋,可朝廷依旧以极快地速度安定了灾民,恢复了秩序。
人们还能够欺骗自己说:此前的动乱不过是小小的波折,或者说,再怎么乱也不会更坏了。
可如今,在张方的暴虐之下,他们所有的自矜,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幻想,全都被打碎了。原来,在冰冷无情的兵锋面前,洛阳人也能卑微如尘土。是的,命运就是这样的残酷且公平,混乱无序的世道之下,每个人都会遭受痛苦,无非是或多或少而已。
于是众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甲子大劫的传说,原本大部分人还将信将疑,可如今距离甲子大劫仅有两个月,就发生了这般可怖的地狱景象,人们无法不相信,末日即将到来了。因此,他们将造成这一切的张方称之为阿修罗,即佛教经文中的地狱使者。
张方如此动静,加上在偃师、巩县中刻意宣传,消息很快便传到禁军之中,继而引起了轩然大波。
士卒们之所以从军入伍,说得好听点叫建功立业,说得实在点便是卖命搏一个富贵。可家业家业,若没有家,得了再多富贵又有什么用呢?一旦战死沙场,抚恤都无人领取,死了也无人祭祀,那不就成了孤魂野怪了吗?
因此,当他们得知家属被挟持的消息后,大部分人都魂不守舍,六神无主,纷纷向上级请战。可军心乱成这样,司马乂哪里会允许呢?
出战之前,司马乂已经和幕僚商议过,他并不打算速战速决,而是准备采取相互对峙,从容切断西军粮道的策略,逼迫西军退兵。眼下仓促之间更改计划,直接与敌军进行决战,那结果不就和陆机一样了吗?更何况眼前的军心士气都受到了极严重的负面影响,在这种情况下接战,胜算恐怕不足三成。
于是司马乂率众扎营于巩县,作势要重议策略,整顿军队,待拿出一个好的方案后,再与西军决战不迟。
可得知朝廷不愿速战后,军中士卒反而更加忧虑。因为张方露布上的消息早已传得人尽皆知:若在十一月中旬之前,禁军士卒不能弃暗投明,那身在河阴的家小便会被切碎了喂鱼。
眼下已是十月下旬,左右不过十余日时间了,这怎么等得了呢?不前去救人的话,难道要去赌张方不敢杀人吗?可张方如此做派,谁又敢拿家人的性命去赌博呢?
恐慌就如同一场无法阻挡的瘟疫,以惊人的速度在军中感染蔓延。士卒们白日里求战无果,面面相觑间,不用过多言语,便达成了默契。当夜便有人试图偷跑逃军。上半夜的时候,还是零星的逃兵在试探,到了下半夜,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人在观望了。
司马乂早料到会有这种景象,因此早早便安排苟晞在夜里巡营,凡是抓到的逃兵,不管是何苦衷,一律按临阵逃脱处置。
仅仅一夜过去,苟晞便在营中斩首两百余人,血淋淋的首级挂在巩县城头,目不暇接。可即使如此,仍然刹不住军中的逃亡之风。或者说,士卒们受此刺激,出逃的意志反而更加坚定了。
接下来的两日,军中试图出逃的士卒激增,竟达四千余人。虽说大部分都被苟晞给拦了下来,可这种数目,哪怕是以果决闻名的苟晞,此时也不敢擅加处置了。他只能将这些士卒们拘禁起来,苦口婆心地大讲道理,希望他们幡然悔悟。而士卒们哪里听得进去,若说苦衷,又有什么苦衷比得过妻离子散呢?
苟晞将此事上报给司马乂,询问司马乂的意见,司马乂也大感棘手。随行的公卿百官们,又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而且他们也受到了大恐慌的影响,心中生出畏惧,继而旧事重提,建议司马乂退兵许昌。
可情形越是败坏,司马乂反而更加不敢退兵了。
如今不过是在巩县踟蹰,就已经有如此严重的负面影响,若是就此仓促退兵,麾下的禁军岂不要彻底溃散?到时候,张方占据洛阳,将禁军都招揽过去,反过来乘胜攻打自己,纵使自己一时得免,撤到了豫州,可身处在根基浅薄的许昌,又拿什么抵御西军呢?无非是多苟活一阵罢了。
虑及于此,司马乂知道,自己必须撑住这一口气。决不能退兵,退兵就等同于失败。司马乂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在他麾下的七万军队中,虽说有大半是传统洛阳禁军,但还有小半乃是豫州军与荆州军,约有三万人。
其中豫州军是司马冏执政时期调入洛阳的,基本归属苟晞等人统领。而荆州军是两月之前,刘羡设计吞并了李含的两万西军后,与刘弘鲁阳换兵组建而成的新军。因此,这两者并不受张方的计策影响。有这三万人在,司马乂短时间内还能控制住禁军的局面。
但想要彻底地扭转不利局面,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正面迎战这一条路可走。
在巩县顿兵的这三日,司马乂和祖逖等人来回商议,终于制定了一个计划。他们打算兵分两路,一路由司马乂率领,大张旗鼓地直逼洛阳,作势夺回洛阳提振士气;而另一路则由司马越率领,轻骑简从,趁主力在洛阳吸引西军注意的时候,出奇不意地绕过洛阳,进逼河阴,解救士家人质。
一旦夺回洛阳,禁军就重获地利,而司马越得手,禁军就顺势解除了后顾之忧,优势便会重新回到司马乂一方。
仔细审视这个计划,从司马乂的角度来看,可实施性还是不小的。
洛阳是大城巨城,这些时日西军忙于抄掠人质,留守在洛阳的必不会是全部人马,因此也不足以完全利用洛阳的城防,其中必有缺漏。且西军如此残暴,极不得洛阳人心,自己大可以先派人煽动洛阳内乱,然后高举天子之旗,列堂堂之阵,在街巷中与西军厮杀。到那时,西军的骑军施展不开,内外纷乱之下,禁军一鼓作气,夺回洛阳也不无可能。
而另一方面,河阴的士家家属极多,不论张方在河阴布置了多少兵力,精力都要受限于看管人质上。只要禁军能够出其不意地发起袭击,西军绝难以对敌。而要实现这一点,其实也不难,张方毕竟初入京畿,对河南的地理了解终究不足,而不得人心的缺点使得他很难收集情报,更加难以提防禁军的奇袭。
只是其中有两个变数,令司马乂有些担忧:
一是张方在挟持如此多人质后,若选择直接弃城不守。那自己该怎么办呢?纵使夺回了洛阳,也无非是多喘了一口气,最后还是无法解决士气问题。
二是司马越是否能够掌控麾下那些西人,像刘羡一样如臂指使,率领他们破阵杀敌呢?若不能做到,策略的核心也无法成立。
为此,他稍稍改进了计划。首先是在进军途中,他打算实行骄兵之计,即先派几小队人马袭击洛阳,然后故作不敌败退下来,以此来打消张方的戒心,让他不至于草率放弃洛阳。同时又在军中放出消息,声称荆州刺史刘弘不日即将北上回援,以此来激励士气,再做大战。
而在司马越那边,他本欲加派上官巳等人继续加强对义师的掌控。不意司马越遣使回信说,刘羡回军以后,义师上下极为配合,并无抗命之处,加派人手,只会进一步刺激双方的关系,维持现状即可。
这让司马乂略有些意外,但仔细想来,倒也合理。这些西人自关陇远来京畿,可谓一片赤忱。他和刘羡之间的政斗,对这些人来说,大概是无妄之灾吧。
司马乂便听从东海王的建议,不再加派人手,并嘱咐司马越说:“此事事关社稷,切不可有半点闪失,望司空思之慎之,怀报国之念。”
待新的军令下达后,司马越当即便拿来与刘羡观看,并询问他的意见。
对于张方在洛阳弄出来的阵仗,刘羡同样极为震惊。虽说事先已有过心理准备,可张方的做法依旧突破了他所能想象的下限。这使得刘羡一度担忧在洛阳的家人,好在不久前,妻子派族兄刘玄来报平安,暂时解决了他的顾虑。
而面对这个空前残暴的对手,刘羡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他审视过司马乂的计划后,又研究了一番地图,在心中规划好路线后,对司马越道:“大体上来看,我认为骠骑的布置没有问题。”
司马越闻言,笑着恭维道:“哦?这么说来,太尉取胜,已经是手到擒来了?”
不料刘羡却微微摇首,否认道:“不好说。”
司马越一愣,随即问道:“这是为何?”
刘羡看了东海王一眼,徐徐说:“张方此人,用兵已经超脱常理,他将如何应对,全然无法揣测。这他眼中,胜既不是胜,败也便不是败,那战事的逻辑就不能以胜败决定了。”
张方的行为实在让人迷惑,他的作风如此残暴,纵然一时祸乱了禁军军心,将来又该如何治理洛阳呢?即使战胜了司马乂,他获得的也不会是威名,而是天下人的骂名啊!
须知传统的名将,排兵布阵,无非是算三步走一步,以战争的胜利来促成自己的战略目的。可张方却完全不同,他似乎完全没考虑过后果,只是单纯地享受杀戮一般,用战争来激发更多的战争。这样的人,难道是一时的胜败就能左右的吗?
司马越不懂刘羡的困扰,他只是顺着方才的话问道:“哦?那将以什么来决定?”
“大概是死亡吧。”
刘羡没有继续说下去,他闭上双眼,试图在脑海中复现张方那张残暴又奸猾的脸,可他失败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道浓得化不开的血雾,这使得他产生一种隐约模糊的预感与不安:自己与张方之间的对决胜负,恐怕不是这一场战事便能分出高下的。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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