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断层

(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秦前烨看初离的眼神总是怪怪的，表面很平静，眼底却很压抑。

    我无所事事得看着他们谈笑言欢，比对凝辙和秦前烨的表情。嗯，果然还是我伟大善良的干爹纯洁多了，他潺潺的双眸在看着妈妈的时候会瞬间静止成一潭清澈见底的湖，安静灌满珍视和祈愿，深而无波。

    至于于志恒……他坐在我们几个中间，或者平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总是显得有些……自卑？也许是因为地位的关系。他对初离也很关心，是那种超越君臣的关切，总之，他多少也有点喜欢她吧？只是他很内敛，很沉静得退居二线，甚至大多时候稀释自己的存在，丝毫没有争前的意思。

    我像个真正的孩子被妈妈带着参加大人的聚餐。完全听不懂他们谈笑着什么过往，除了谈到我时会象征性得为我斟酒夹菜。我认真品酒，讪讪得笑，心里一片暖融——在进入“绝底”之前常听露露说起这样的场景，她会被打扮成漂亮的公主，跟着爸妈去参加公司聚会。她总是抱怨在那里无所事事备受冷落，大人们只会在偶尔想起时对她说“吃啊吃啊多吃点……”那时的我虽然面无表情得听着，甚至附和着说“那是挺无聊的。”其实心里羡慕得要命。

    我侧脸看了看佑刃，一如既往的木然，也不知道他是心理素质太好还是真的木讷。好歹以前是梵焰手下的人，现在面对凝辙这个举国大敌，竟然像是完全没有那回事一样。噢……还有，妈妈也算是他半个仇人……呃，真是苦了他，陪着我和这群本来应该敌对的人混在一起。

    我举起酒杯：“佑刃，庆祝我们的‘佑羽’初展雄姿。”

    他绷紧的表情松了松，扯起嘴角与我碰杯。嗯，我也曾经这样希望，和妈妈，妈妈的朋友，我的朋友……在一起。

    被现实和“绝底”碾碎的梦想，在一次次阴差阳错之后渐渐成真。是不是奇迹只出现在绝望之后？

    那么，我可否暂时忽略心里另一个强烈到不知如何安放和诉说的期许，假装放弃，假装忘记，悄悄得瞒过万恶的命运，等着它一不小心落下更奇迹的奇迹。

    懵洛，你知道么？现在的我拥有这一切，拥有曾经就算在梦中都不敢奢望的寻常幸福。

    所以懵洛，即使我爱你，我也……不允许你破坏。

    他来了。

    我当然知道。就算不看妈妈的眼色，就算不催起灵觉。他的气息在靠近，我全身每个细胞都在战栗和轰鸣。它们齐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几乎要将我的心震碎。

    “妈妈，你在这里保护大家，我和佑刃去……迎战，好么？”我看着初离，平静中略带乞求。

    她沉吟片刻，最终柔和得笑着：“好，能不能把他带来是其次，注意安全。”

    我终于，又见到了懵洛。初离刻意稀释了外层结界，让他顺利得站在栀沁园间。

    他穿着一身黑色紧身的武士服，腰间是他的“冷锥”。修长的身形一动不动，夜风轻轻撩起他金黄色的刘海，露出他纤长睫毛下炫目的眼睛。

    衣服显然是经过他自己改造的，很合身，行动也很方便。他原本微曲的短发长长之后却变得顺直，在脑后扎起小小一束。刘海长而轻扬得垂在脸的两侧，这让他原本就俊秀白皙的脸显得有些阴森的女气。我忽然觉得好笑——他这样不中不西不古不今的打扮实在有些别扭。

    可是，当我的眼神定上他幽蓝的深眸，我就……再也笑不出来。

    分明是冰蓝的色泽，却漾着火般炙热。那濒临喷薄的炙热……是杀气！

    我本能得想要拨开那表层的烈火，冒着灼伤的危险。只那千分之一秒的瞬间，我想到了——火山。

    不是火山全景，而是它的纵向剖面——山底和山口喷发着灼烈的岩浆，而它中间的断层，那层层叠叠被一再熔解又凝固的岩层……像是压抑着沉默了千年的泣诉，又怕被人看见，又怕被人忽略。那是歇斯底里的沉淀和痛苦，一遍遍无声的哀嚎，嚎叫出无力改变的残忍和现实。

    他的心在燃烧，在挣扎，在沉静无波的表象下疯狂得期待着……什么？他在心底凝结杀念，又覆盖了表层，而被它们严实包裹在内的，拼了命要保留的无声泣诉……是什么？

    他在期待我发现什么？他是要告诉我什么？那些无望分裂的断层，倔强得任凭岩浆穿流的断层，死也不愿泯灭的断层……是他心底的本质么？

    不，懵洛他……没有本质。

    我被兵戎相接的声音唤醒，佑刃已经与懵洛缠斗起来。“凝风”和“冷锥”堪堪对决。

    论力度和对‘玄息’的熟练度，懵洛略逊一筹。可是速度和精准度，绝对是佑刃的劣势。

    “佑刃！”我一个疾步冲入战圈，“冰魂”瞬间擦过“冷锥”，趁一震弹开之际我大吼一声，“‘佑羽！’”

    佑刃了然，迅速双手持刀在胸前打起手结，我以“冰魂”顺势挡住懵洛的直刺，格挡几招：“移！”

    我和佑刃分别释出气息，玄灵合璧，我提升的灵息使得佑刃的“玄息”更快运转。我们如鬼魅般在懵洛眼前消失又出现，前后夹击。

    懵洛不愧是懵洛，在这样的疾速攻势下丝毫不露破绽。他调动“玄息”提升背后防御，手持“冷锥”迅猛精准得挡住每一招式。

    我清楚得意识到，懵洛的近身杀术是我难以抵御的，尖刃好几次逼近我的喉咙，要不是有“移”咒躲避，恐怕早已丧命。

    “佑刃，结界！”我眼神一凝，一个破空向上，佑刃随即迎上，几乎是以拥抱的姿势贴合我的后背。

    懵洛“冷锥”入鞘，凝起“玄咒”飞射而来，一颗颗光球悬空凝结在“玄灵结界”之外。

    我侧脸与佑刃眉眼轻点，一凝神，凝结的“玄咒”瞬间反弹。

    懵洛一闪身躲开，我飞速下坠贴近，又一次近身搏击。两柄利刃砰然相撞，我又看到他眼中燃烈的杀念——懵洛，他是兴奋的，这样的近身厮杀，从来都让他兴奋！

    呲——我迅速护住颈脖的左臂生生挨了一刀，血洒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神瞬间一滞。

    我没有丝毫停顿，挥动受伤的左臂挡开他持刀的右手，“冰魂”瞬间抵上他的喉间。几乎同一时间，佑刃的“玄缚”咏咒完毕，我感觉到咒力袭来，没有移动刀刃的情况下轻转几步移动身形，猛一回头凝视光球——我消去了它对我的作用，却让他击中了懵洛。

    战斗……止息了。

    懵洛被玄咒束缚，像是被包裹在一张细密的网中无法挣脱。他忽然停止挣扎，幽蓝的深眸痛苦得死死凝视我的双眼，我又看到了那片断层，可是我……真的看不懂。

    “够了。”初离在远处轻一挥手，懵洛的双眼瞬间黯淡，他……晕倒了。

    “妈妈！”我回头娇嗔：“为什么不让我来？”

    她扬了扬嘴角，脚下轻轻一带，已经来到我面前：“难道要我看着你流血过多么？”她轻轻带起我流血不止的左臂到我眼前，“以你的知识，应该知道这一刀划伤动脉了吧？”

    我一愣——果然啊，短短几秒的时间淌了一地的血，原来懵洛那一刀划得这么深。难怪……会让他身形稍顿。

    “呵呵……这个……”我这才感觉到疼，回头向满眼忧心的佑刃讪讪一笑，释出灵息为自己治疗。

    初离平静的看着我，双眸中隐隐的担忧绝不是因为我的手臂，而是……她问：“蕊儿和佑刃的合作不错，只是……你为什么故意削弱结界？”

    我心里一怔——我……削弱了结界？为什么……我自己都没有察觉？

    可是，懵洛看到我的血，确实……顿了顿呢。

    很快告别凝辙，带着昏迷的懵洛返回“初末殿”。

    初离为他准备了房间，离我的房间三个转角一个半层楼梯的距离。寒末在他的房间布下并不算细致的结界，只用来探测他是否动了杀机。

    我左臂上的伤口已经痊愈，在他的床边坐下，全身像是凝滞一般，丝毫无法动弹。

    懵洛，他的脸近在眼前。他的胸廓匀称得微微起伏，纤长的睫毛轻轻盖住眼睑，像熟睡中的婴儿般静谧。

    我抬起手，想要触摸他的脸，却始终无法抑制得颤动。我的心，在恐惧什么，在期待什么，在……呼唤什么？

    我有很多话想要告诉他，可是这样近距离得看着他安睡的脸，我竟然……哑口无言。

    懵洛，懵洛……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你是敌人，还是……亲人？

    “蕊儿，你和他单独待一会儿吧。”初离拍了拍我的肩，“睡眠咒不深，你随时可以唤醒他。”

    我的肩轻轻一颤，幽幽得点了点头，眼神毫无移转得凝视懵洛的脸，一秒也不愿移开。

    “懵洛……”我用尽力气平息心里几要发狂的思念，终究还是只念出他的名字。我摇了摇头，合眼提息……

    他睁开双眼的时候，幽蓝的双眸因为一瞬的迷惑而显得异样柔和。他向四处看了看，最终将眼神落在我的脸上。

    我从来不知道他的眼神可以在短短的三秒内变化这么快，快得我几乎无法捕捉。惊讶、庆幸、纠痛、这些都只一闪即逝。我仿佛又看到那喷薄的火山，从眼底直冲向外层的杀气，而它们依然小心围裹着那……扑朔迷离的断层。

    最后，一切褪去。他平静却又略带雀跃得看着我，幽深的蓝眸忽然变得轻浅，不是轻软、也不是生硬，恰到好处得凝视我的眼睛，没有往昔的暴戾、也没有我期待中的激动，甚至让我难以分辨他究竟还既不记得我。

    “炼羽。”他轻轻勾起嘴角，叫我“炼羽”。

    只这一声呼唤，分明对我来说只时隔一年，却又像遗失千载的珍品。我无法控制微微战栗的身体，如骾在喉，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甚至无法出声回答。

    他有些无奈又无比温柔得扬了扬嘴角，起身挪到床边，将我……轻轻带靠入怀：“炼羽，怎么了？一年没见，不认识我了？”

    我的身体终于再次触到他坚实的胸膛，感受到他心脏平稳的律动，我的心却像是要挤空所有的内在般收紧，是要腾出完整的空间供他居住么?

    此刻的懵洛，自然得就像是我交往了几年的恋人，他的手臂揽过我的肩膀，轻轻一收，我就被带转了身子，与他正面相拥。他清冷又柔和的语声就在耳边：“炼羽，你也喜欢我，是么？”

    我猛地一震退开距离，直直凝视他转为深蓝的双眸。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轻松恬然，嘴角轻轻勾起一丝笃定，好像这是早就明摆的答案。完全不像在“绝底”总部里见到的那样……绝望和疯狂。

    我合下双眼，轻轻按停心里惊声尖叫的警铃，缓缓靠回他的胸前：“是的，懵洛。我喜欢你。”我的双臂渐渐攀上他的双肩，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懵洛，这里有人愿意保护我。懵洛，我在这里遇到了我的爸爸妈妈。懵洛，在这里希望不代表诅咒。懵洛，这里是一个允许爱与被爱的世界。懵洛……”我轻轻拭去滑落的泪，吸了吸鼻子：“我是在这样的幸福里，才忽然觉悟，原来你……早就在我心里。”

    灵觉传来他心底最深的，雷动般的轰鸣，那是沉默的断层又一次拼死挣扎。他眼中的火山停了，而那地心中涌动的岩浆，却依然蓄势待发。

    于是从这一刻起，在他身边，我连灵觉……都关闭了。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