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缘感君一回顾（一）

(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官道上，一路鲜艳的牡丹开得夺目，只是今日没有观赏的兴致。

    相较于上次前来，这个季节这里更有说不出的凄凉，竹叶遍地，杂草丛生，只有林间小道弯弯曲曲似隐似现，说不出的空旷。

    沉香捧了盒子走在最前，众人踏着簌簌的落叶走进了那所废宫，只见尘土满地，满目疮痍。四顾无人，不知道当日的于嬷嬷身在何处，这些日子又是如何度过。

    穿过残破的前厅，进了后院，只闻阵阵菊香浓郁。与前厅相反，后院清扫的极为干净，千百头雏菊掩映之中，一座荒坟映入眼帘。芳草凄凄，长庭漫漫，似乎静静诉说着经年的往事，令人无限伤感。

    红棉默默地望着那所荒坟，心里无限凄凉。因着成曦帝，她与躺在这里的这个女子有了极深的渊源，因着成曦帝，她也体会了躺在这里的这个女子心底深深的哀伤。

    透过时空，两人的眼眸轻轻碰撞，那一瞬间，她懂得了做母亲的心，也似乎记起了自己的母亲。虽然已经逝去，还是将自己的爱延续了下来，通过她的父皇来更加爱着她。比起成曦，她还是幸福的。或者说，各人有各人的幸福。

    其实深宫中这样湮灭的女子何其多，秋实不过沧海一粟。有人走得无声无息，有人甚至连痕迹都不曾留下。谁又会想到，这抔黄土之下，躺的其实本应是尊贵的一国之母呢。

    沉香打开盒子，燃起素香，准备插在坟前。却意外地发现面前还有几截断香，未曾燃尽。这个地方，还有谁会像她们一样牵挂呢？

    按下重重疑云，将坟前收拾干净，摆下祭品，素香轻轻燃起，飘渺地飞向天际。

    茯苓铺下墨绿的锦垫，红棉敛了衣裙，怀着深深的敬意，拜了下去，为那个成全了儿子牺牲了自己的母亲。换做是她，会有勇气做同样的选择吗？

    不想告诉成曦帝她来过这里，怕那只会徒增他的悲哀，只是自己觉得来了一次，跟成曦帝的距离又拉近一步。两人之间，再无缝隙，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

    空气里有静静的甜香，奇怪突兀，与这寂静格格不入。是的，这里的寂静似乎太过沉闷，静到，除了她们，似乎已经没有生存的迹象。

    沉香敛了心神，走向那间唯一能住人的偏房。门是虚掩的，她轻轻一推，年久失修的木门嘎然而开。

    墙角盘着的一方土坑之上，于嬷嬷静静裹着一床青布被单，神态安详。甜香的味道愈浓，七步海棠，花香如蜜，七步毙命，香留七日不散。

    如果不是醉人的香气，如果不是于嬷嬷嘴角那丝已经干涸的暗红色血迹，她的安危会让人以为她只是睡去。

    “公主，你要看么？”见多了这样的场面，沉香心里甚至没有起一丝涟漪。当陆锦之将自己放在红棉身边，取代那个真正叫做沉香的女子，她也不曾有过丝毫的动容。

    死士，其实就是只要为主人尽忠，直到最后死去的那刻。情绪，不是她们该有的东西。

    敞开门窗，让那香气快快发散，微微转身，对向坟前愕然的红棉，风华绝代的公主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过来。

    立刻认出了正是那日所见的老妇。当时，她是那样欣喜地喊出“曦儿”，又那样恭谨地口称“陛下”。如今，这孤寂的老妇静静躺在这里，不会再说出任何的话语，多少过往，就这样轻轻被她带走，轻得如同天迹的流云。

    她显得那么瘦弱，像极了屋外枯黄的树叶，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茯苓轻轻上前，将手中柔白的帕子覆上那张干枯的脸。

    本来已经避居，不知道还会招惹了谁？沉香仔细查验，到有些疑惑，怎么看也像是自尽，走得这样甘心，连笑容也是发自内心。

    那香味充斥着红棉的嗅觉，让她感到难过。忽然胃里一阵难受，弯下腰去一阵干呕，什么也吐不出来。茯苓搀住了她，望向她苍白的面庞，有些担心，“公主，我们还是回去吧。”

    沉香将三根手指搭上她的皓腕，“不妨事的，受点惊吓，回去喝些热汤水就没事了。”

    见证了一个生命的凋零，无关害怕，无关紧张，只有说不出的难过。虽然只见过一次，对于这位老人，心里却有种莫明的亲近。

    于嬷嬷其实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真得选择这样的结束，在她心里，曾经隐隐有着期待，明知那期待太过渺茫，不到最后一刻，她依然不愿放弃希望。

    在那日春华来过之后，静坐了好久，她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思路。或许春华是对的，她留在这里对曦儿除了牵绊毫无用处。

    曾经盼望着有朝一日，曦儿即了皇位，能将夫人风光大葬，能杀死纳兰慧那个狠毒的女子。但春华的话，让她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

    没有了皇后的嫡出身世，成曦做不了明正言顺的皇帝。因此，即使他做了皇帝，他的母后也永远只能是纳兰慧，而不是秋实。

    再翻腾旧帐，对谁都没有好处。所以成曦帝只是远远看着这里，却从不走近。

    春华是对的，这些年来，春华劝过她多次，她竟然都没有好好想过。如今既然想通了，索性了的干脆，就做到一了百了吧，她找出那个珍藏了多年的锦囊，没有任何遗憾地打开了它。

    七步海棠，灿烂依旧。

    珍藏了那么多年，或许多年之前，她已经预见了自己的今天。

    夫人，于桃的命本来是你救的，其实如果那日也随你一起去了，才是走得干净。希望现在不会太迟，在天国，于桃还能认出夫人。

    于桃拈起那粒鲜红的丸药，静静吞下，嘴角露出一丝舒心的笑意。

    空寂的屋子一览无余，那只竹篮就显得更为突兀，有不菲的银两，更有一块丢弃的令牌。

    沉香看了一看，“公主，是长宁宫的。”

    于嬷嬷在长宁宫有故人，会是谁呢？到底是谁先于她们来了这里，又是发生了怎样的事情，红棉有些理不明白。

    阖上房门，举步出林，只觉那条小路太过漫长。来这一趟，对，还是不对？

    恶心的感觉丝毫未减，即便已经踏入了竹林，忆及于嬷嬷嘴角那暗褐的血迹，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将早上饮的一碗百合粥尽兴吐出，这次吐到茯苓身上，污了半片衣袖。

    忙中出乱，一根斜斜伸出的竹枝挂住长裙，走得急了，红棉仓皇间迈步，裙摆刺啦一声被撕破，玉色的夹衣扯下一片，露出里面素白的中裙。

    众人都愕然地站住了。

    这个样子，如何能走上官道，回自己宫中。红棉默默地立住身子，深深呼吸，平复刚才的失态，回复了一惯的冷静，沉静地要沉香回去取衣。

    茯苓跟青黛扶着的红棉立在竹林深处，心内一片空白。其实真得不是害怕，对那个只见过一面的老人，她心中只有亲近。见她赴死，此刻唯有难过。

    只是越发瑟瑟发抖，心里的凉意无法驱散。冷风从裙摆破裂的地方肆虐地灌进来，她不由打了个寒噤。三人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背上一暖，一件宝石蓝的披风毫无征兆地落在红棉身上，为她挡住了冷风。

    秦王欧阳成昊，静静地立在她的面前。还是那醉人的桃花眼，半是氤氲半是不羁，还有一丝微微的失意。

    离得近了。有片刻的慌乱，希望欧阳成昊不知道小路的尽头乃是禁地，又闪过于嬷嬷的脸，如果被发现更是说不清楚。千百个念头转了又转，不知如何开口。

    她的成曦，会信任她吗？那里有他最敬爱的人呵。

    仿佛知道红棉的担心，秦王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压在她的唇上，温热的气息吹上她苍白的容颜，“本王不是小人，你大可放心。”

    眼里的不羁收敛了许多，居然带上几分诚恳，这让红棉有些安心。

    这些天，欧阳成昊几乎日日徘徊在这条官道，希望再邂逅红棉。知道这念头有些疯狂，他还是管不住自己。

    “只缘感君一回顾，从此思君暮与朝。”这似乎是女子思念男子，柔情无限的诗句，用在自己身上却如此贴切。仿佛自己变成了日日倚门翘首而盼的那人，只等伊人不经心的回顾。秦王不是纯纯如水的少年，见惯了风月，尝尽了情浓，却终于没有躲过那惊鸿的一瞥。如今才知道相思二字怎写。

    等了多日，他终于见到红棉的倩影转入官道，却又看到她转入了竹林。原来，她也知道这里的秘密，欧阳成曦还真是什么都不曾瞒她。难道此来就只是单纯的祭拜，还是想为她的成曦扫平最后的障碍？

    再次出现的那苍白的面庞让他心痛。看着她的夹衣被勾破，想都未想，他解下了自己的披风。看着她，明明瑟缩却又假装镇定，心里忽然气得要命，她连一丝丝真实的情绪都不想留给自己，难道真以为自己就是个轻薄的登徒子。

    “秦王怎么会在这里？本宫到有几分好奇。”身上暖了许多，话也顺畅多了，红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

    欧阳成昊微微笑了，又眯起了狭长的凤眼，欧阳家的男人真像，都愿意这样去看自己喜欢的人。

    “本王跟娘娘一样，得了闲，来这里走走。娘娘不觉得林中幽静，更胜花萼楼之辉煌吗？”

    “王爷说过的，你不是小人。”

    “当然”，欧阳成吴的笑容更浓了一些，倾世的俊美容颜灿如桃花，“本王从不对女人撒谎，尤其是…”，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红棉发丝，将上面一片枯萎的落叶取下，“尤其是，对本王喜欢的女人。”

    “所以，娘娘，你记好了，我不是你的敌人，没有必要每次一见到我就像浑身是刺的刺猬。”他的目光远远投向前方那座废宫，“那里面住的是谁，她是死是活，与我全不相干。”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