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晚　双飞翼（四）

(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夜色渐深，一弯新月挂上枝头，满地清辉，映着阶前树叶婆娑。

    银炉上煲的水果粥噗噗作响，散发着浓浓的鲜香，甜桃的味道尤其浓郁，充盈在殿内。

    端木公公在前殿踱步，转了一圈又一圈，不时张望着层层帷幔的深处，那里依然毫无动静。

    茯苓压下声音，低低地笑道：“公公，你绕得我眼睛都花了，就不能坐一坐？”

    端木公公瞪她一眼，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犹豫了良久，才下定决心轻轻击掌：“陛下，已是戌时了，要传膳么？”

    “下去。”恼怒的低喝从内殿传来，端木公公吃了憋，只好莫不做声地立在原处。茯苓冲他做了个鬼脸，端木公公做势欲打，举起手中的拂尘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成曦帝将声音压得极低，唯恐惊醒怀中的红棉。他其实早就醒了，只是看红棉睡得安稳，不忍心去唤醒她。低柔地覆下头去，埋首在她的发间，轻嗅那一抹清甜，又荡出微微的笑容。

    红棉犹在沉睡，将整个身子攀在成曦帝怀中，这些日子都没有睡得这样安稳。日里饮多了酒，此时尚有余香，随着呼吸淡淡的弥漫，又让成曦帝一阵心驰神往。

    却知道已经累坏了她，只好为她盖上夹纱被，按捺了心情，低低地唤一声：“茶”。

    茯苓应声而入，小巧的托盘上是两盅温热的香茶。挑开锦帘，掀起纱帐，恭身将茶奉上。内殿气息暧昧，红棉还躺在帝王的臂弯，黑发散乱地披在帝王胸前，两人相拥的样子让这豆蔻少女霎时红了脸庞，递茶的手也微微颤抖。

    成曦帝接茶在手，徐徐饮尽，挥手让她退下。

    进来时得了端木公公的眼色，茯苓立在帐外，大着胆子，轻声回道：“陛下，天色不早了，可要传膳么？外边预备有娘娘让熬的鲜果粥，最是开胃的。”

    此时已经夜深，成曦帝一路车马劳累，又跟红棉聚了这半日，此刻也觉有些饥肠蠕蠕。吩咐先盛碗粥，然后再传膳，等娘娘醒来一起吃。

    轻轻抽出被红棉压着的胳膊，将她放得安稳，这才披衣下床，看自己随侍的宫人不在眼前，让茯苓服侍自己更衣。茯苓红着脸取过帝王的月白色流云纹锦袍，为帝王更衣，望见成曦帝赤裸的胸膛忍不住低下头去，手里的腰带颤颤微微打不结实，好半天才理的明白。

    帝王觉得好笑，戏道：“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怎么也有害怕的时候？”

    茯苓微微吐了吐舌头，低下头去，神色十分娇憨。

    见红棉午间饮了不少，成曦帝薄责了茯苓两句，问及原因，茯苓嘴角轻轻一撇：“娘娘的心思，陛下怎么会不明白？”成曦帝知道这丫头平日刁钻精灵，此刻满脸红晕，到也喜爱，不忍多责，只言道酒多伤身，吩咐下次切不可让娘娘由着性子来。

    茯苓唯唯诺诺赶紧应了，快步出去预备。听得帐内窸窣之声，成曦帝低头看时，红棉听到二人说话，此刻也悠悠醒转。

    酒劲儿过去，此刻只有浑身酸软，心知自己太过放纵，先红了脸庞。成曦帝含笑将她拉起，恐夜晚风凉，闪了身子，顺手取过天水碧的半臂披在肩上，两人携手出了内殿。

    用毕晚膳，两人都毫无睡意。看今夜月色静好，吩咐就在阁中水榭之上预备下纳凉。

    其时月近中天，精华欲掩。两人刚刚睡醒，精神犹长，正欲清谈。茯苓沏上前些日子熏在莲花内的香茶，在绣墩上铺好了大红羽缎，就挥手屏退了众人，吩咐跟的人在水榭之外远远侯着，只余帝妃两人坐在其中，细诉这十一日离情。

    成曦帝将雅淑媛之事细细讲给红棉听，赞红棉那条裙子送的聪明，牵出中间许多事来，又讲到皇后买通江湖术士等事，听得红棉颇为心惊。只觉这一仗不见硝烟，烟雾弥漫，却赢的漂亮。心里替成曦帝高兴，又可惜那未出世的孩子，卷入这许多纷争。

    成曦帝也锁紧了眉头：“虎毒尚且不食子，我虽不喜她们，却不舍得害自己的孩子，偏偏就有人总拿孩子来做手脚，让人怎能不痛心。昔年皇后尚是太子妃，就有人下了黑手。去年安妃跌了一跤，也滑了胎，太医说是先天体质较弱。算起来，如今雅淑媛是第三个。”

    “再说经此一事，你在后宫树敌颇多，明着不敢动你，暗里只怕另有枝节。如今朕是即盼着你能怀上咱们的骨肉，又怕你因此受到伤害。”

    红棉柔柔言道：“既已嫁君，自然分君之忧，君无须担心。只是记起当日在宫中看尽父皇的后妃无数，只觉各藏心机，争权夺力，那时犹觉可笑，分明众人皆醉只我独醒。从未想到，如今自己也会用这许多心机，真不知是幸或不幸。不知道这样的我，看在陛下眼中，又是什么样子？”

    成曦帝俯身摘下水间的莲蓬，剥开了，送至红棉嘴边：“乐土乐土，爰得我所!棉儿，不是我们不爱那样的生活，实在是那样的生活，在这宫廷里永远都找不到。身为帝王，尚且如此，何况你哉？”

    “我希望我的棉儿能够过简单快乐的生活，只是怕那份简单，你我都拥有不了。身在宫廷，我又怎能去怪你长袖善舞，明哲保身？”

    新剥的莲子没有挑去莲心，清甜中带着淡淡的苦味，嚼在口中，只觉甜苦难辨。两人都有些微微的伤感，止了谈话，静听夜风轻流，明明如月，照着两个相依相偎的人影。良久，红棉轻柔的声音才荡漾在风中：“成曦，我要你讲小时候的故事给我听，下午听得太少。”

    红棉的声音如缓缓流淌的小溪，清洌动听，漫过成曦帝的心田，成曦帝柔声应道：“好，你既想知道我的过往，我自然言无不尽。”

    成曦帝的童年跟红棉迥然不同。他的声音平静如水，似乎诉说的只是别人的故事。只是这故事那样动听，直直将红棉拉回到那些过往的岁月。

    穿越时空的隧道，红棉似乎望见那在废墟中生活的男孩清冷孤寂的目光。在成曦帝的故事中，他那阴冷的童年里，只有母亲和于嬷嬷真心爱护，三个人居住在残破的旧宫，相依为命。他的玩伴只有齐王，这个小他两岁的弟弟因着母妃的早逝，在宫中跟他有着同样的迹遇。没有人记得后宫里还有这样两位皇子，事实上没有那个所谓的皇子的称谓，所有的人都选择对他们的忽视。

    没有经历过最渺小的卑微，就不会有那样大的对权利的渴望，还是孩子的他们就已经深深懂得了这个道理，当他们遥望金碧辉煌的宫殿时，也梦想有一天将它们臣服在脚下。

    清贫却温馨的日子终有一天也被打破，成为了奢侈。纳兰太后记起了曾经做为宫女的他的母亲，也记起了这个不该出生的孩子，记起当日曾将他们母子弃在后宫自生自灭。那时，她因无子，面对恭太妃的威胁，难保后位。

    纳兰太后开出的条件让母亲选择了甘愿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再回到那里的时候，母亲已经永远离开了。曾经想着愿用最辉煌的未来来告慰母亲的灵魂，但是多年以后，他成了帝王，仍旧无法给母亲一个应有的封号，这是他永远的痛。

    纳兰敏是他的初恋，或者说是被安排了的初恋。太后告诉他，想做太子，必须立纳兰家的女儿为妃。他日癸基，皇后还是跑不出纳兰家的手心。这些条件对他来说，都已经无所谓，既然没有自己的爱人，立谁为正妃又有什么关系？选择了这条路，只会走得义无反顾。

    抛去纳兰家的姓氏，这个明媚照人的女子也曾经深深牵引过他的目光，这样的单纯靓丽也曾经深深让他爱恋。两人有过花前月下，有过人约黄昏，也有过欢笑与动容。只是，当纳兰敏那双手也沾满了深深的血迹，他再也无法将她跟当初那个明媚的女子联在一起。

    在他成功的背后，有过牺牲，有过利用，有过兄弟的反目，当然也有过血雨腥风。正如他所说，有哪一个皇位来得清清白白？成则为王败为寇，是恒古不变的真理。

    “棉儿，你的成曦远不像看起来这样光明磊落，他的身上也有很多不堪，你还会选择继续爱他吗？”

    没有回答，只有红棉的泪眼婆娑：“成曦，我为你心痛，我希望自己会是那个让你倾心爱上的人。是不管未来如何，都要跟你一起分担的人，可以么？”

    记起自己所说，爱上帝王，就如同飞蛾扑向了烈火，不知道前途如何茫茫，那些美丽的光环之下，隐藏着别人看不到的危险与忧伤。

    两人无言，望向上天耿耿星河，今夜的月色如此灿烂，星光如此皎洁。太过美丽，欢喜之中让总让人带着淡淡的伤感。

    “就在潄玉宫置间净室，陛下思念母亲时常去坐坐就是，形式并不重要，母亲大人也不会在乎那些虚幻的东西。”红棉静静地提意。

    “朕一直想着要将母亲风光大葬，活着的时候没有享过她就有的尊荣，即使逝后，朕还是无法将她正名，这份痛，朕从来没对别人说起。”成曦帝深邃的目光中带着说不出的难过。

    很多事情，他不能做，牵一发而动全身。思前顾后，他还是选择了漠视那处废宫。不可否认，红棉的提议令他心动。

    “我思念母妃时，只是燃起三柱香，静静弹琴给她听。因为我信佛，更希望母亲早已登了极乐，脱去了六道伦回，再不用尝这生老病死的苦痛。陛下的母亲善良慈爱，必然也已经早登极乐，又怎会在乎这些形式？陛下说对吗？”

    “只求心安，不重形式。”

    成曦帝相信当那三柱香轻轻点燃的时候，他的母亲必会明了他的心意，知道他的无奈。或者说，母亲从未要求过要他拿回什么，名利虚幻，只不过是对他的安慰，她的母亲并不在乎。

    他轻轻重复着，“棉儿，你说得真对。”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