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疏 故人意（四）

(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初夏的风温暖和熙，吹散一地粉白淡红的花瓣，如同落了一场浪漫的花雨。

    两人同乘一车至花萼楼中，但见满园百花盛开，与前几日来时景色更有不同。红棉挽了齐王妃的手，分花拂柳，穿过竹篱间的小径，逶迤而来。看端木公公已候在楼前，乃问道：“陛下跟齐王到了么？”端木公公恭敬地行了礼，回道：“陛下与齐王已在楼上，请娘娘与齐王妃移驾。”

    早有丫头打起湘帘，见一色天青色提花软毡铺地，两旁遍植垂丝海棠，层层铺蔓，十分幽静。二人携手上楼，走的急了，微微带喘，成曦帝早已看见，含笑将手伸向姗姗来迟的丽人。

    花萼楼不管于成曦帝还是齐王，都是一个殿堂温馨的场所，昔日荒芜的园子里，有着两兄弟不为人知的孤寂时光和彼此的惺惺相惜，两人知道，幸亏有了对方，才在这个冷漠的后宫里多了些许安慰。

    望向齐王妃华丽张扬的长裙，齐王微微皱了下眉头。看到红棉将手自然地放进成曦帝的大掌，他也向自己的王妃伸出手去，齐王妃微微一怔，不由羞涩地笑了。

    楼上是个赏花看景的好去处，碧水长天，长亭小榭，一览无余。成曦帝今日心情极好，举杯在手，望向众人：“今日没有外人，只叙亲情，莫论尊卑。”齐王含笑应允，四人团团围坐，就着楼前花香阵阵，浅饮小酌。

    成曦帝指向那远处一个角落，和熙的声音飘散在风中：“五弟，那个地方，朕从来不曾忘记。”齐王透过眼前的繁花，依稀望见当日那瘦弱孤独的两个男孩，躲在墙后的废墟中，分食着一只烧鸡。

    其间悲苦，多少不足为外人道，记及当初，再看如今繁华，不由哽咽：“臣弟一如皇兄，永不敢忘。”

    红棉透过两人的眼睛回望当初的岁月，心内酸楚，唯有说不出的感慨。二人这份情意出于皇家，实属不易。

    相较于成曦帝与齐王，她的过往实在是顺风顺水，连皇后娘娘也要看她的脸色。在宫里待得久了，有时候连自己都痛恨那无处不在的圆滑，总想要撕下那张虚伪的面具，却又不得不依赖着那面具遮掩自己真实的想法。

    记起及笄时陆皇后送的珠花，记起出嫁时各宫为自己添的嫁妆，是为了她么？当然不是，只是为了她的背后宣和帝的影子。也习惯了在宣和帝的跟前状似无意地说起各人对她的好，做的人希望她说，听的人愿意去听，她只是中间穿着的那根线，起点与终点都不在自己的手心。就仿佛，是一个戏子，抹了浓重的油彩，望不见酝酿煌面目，演着自己的故事，说给别人听。这样的日子，是幸福的么？

    如果说不，就是她要求的太多，父皇给了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如果说是，为什么午夜梦回，常常会打湿锦绣的枕巾？

    酒至三旬，红棉推起身更衣，托故离席。少时，换一袭柔白素纱宫衣，盈盈的天水碧绿长裙逶迤如水，呈上一盘精致点心，她并不善厨艺，只跟傅嬷嬷学得几道菜，今日既是家宴，只不过诚心表个谢意。

    自己托了描金漆盘，将杏仁酥分送与众人，心里忐忑不知是否合口。众人看那杏仁酥色泽金黄，香气诱人，先赞了一声。成曦帝夹起一只，放入口中，只觉酥脆松软，面露赞许的笑容，不想红棉娇养在深闺，还有如此手艺。

    齐王妃更是盛赞不绝，说道：“未承想娘娘竟有如此手艺，臣妾望尘莫及，还请娘娘改日一定不吝赐教才好。”

    红棉微笑着谦让了几句，只觉齐王妃模样虽在其次，待人到也诚恳，就请她无事常来宫里坐坐。

    齐王妃拘束，大多数的时候，是在听皇上与齐王叙旧，从那些简单的叙述中，红棉极力拼凑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好窥得过去一二。

    点点细碎的阳光映在众人脸上，撒下莹亮的光芒，唯愿此生静好，人人俱享安宁。

    酒酣意尽，齐王与王妃告辞出宫。成曦帝牵了红棉的手沿林间的甬道回宫，只教众人远远相随。两人十指相扣，帝王的手掌很大很温暖，红棉望向身边沉静如水的帝王，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动。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觉得已经沉醉于帝王的深情，不想再游离。决定了，在他面前，卸去所有的伪装，做一回真实的自己。

    不是置身事外，明哲保身，而是选择并臂作战，风雨共担。或许，会送份小小的惊喜给他，只是不知道，这个礼物帝王是否会喜欢？

    想着齐王与齐王妃外表并不相搭，红棉闲闲相问，引来帝王轻轻的笑意。

    “棉儿瞧着王妃配不是五弟吗？齐王妃虽模样差了些，人是极好的，又青睐五弟多时，朕就玉成了。”

    红棉抿嘴轻笑，“陛下怎知王妃青睐齐王，又怎知齐王是否青睐王妃呢，就不怕牵错了红线，乱点鸳鸯谱？”

    成曦帝敛了笑意，有些伤感，执着红棉手用力了些：“其实是王妃的父亲花老将军对朕和五弟有恩，如今老将军已然作古，朕如何舍得他的孤女流落在外？这番心意，五弟自然是明白的。”

    “公子王孙，皇亲国戚，又有几个能娶得心仪之人，棉儿，朕与你都是有福的。”

    夏夜多雨，不知帝王留宿何殿，自己枕了雨声入眠，睡得极浅，又吹了夜风，略受些风寒。

    清早看茯苓打起纱幔，望院内绿肥红瘦，更添几分怅然。红棉微微抚了抚胸口，说道有些烦闷，吩咐去请个太医来瞧瞧。有小丫头答应着刚要去时，红棉又悠悠说道：“听说前日为雅淑媛诊脉的朱太医医术甚好，就请他来为本宫看看吧。”

    那小丫头答应着去了，众人方始服侍红棉梳洗更衣。

    不多时，一位身材矮胖的中年太医，满面笑容，背个大大的药箱，跟在小丫头身后匆忙走来。都知道皇帝宠谊妃宠上了天，她的传召自然无人不听，钦点到朱太医，那也是他的福气。

    朱太医不敢怠慢，紧走了几步，进得殿来，只见香风袭袭，花影沉沉，底下人气派风度已然与别处不同。到底是太医院的人，见过世面，只管眼观鼻，鼻观心，平心静气，跟在小丫头身后，听她报于殿前一绿衣俏婢：“茯苓姐姐，朱太医传到了。”

    那绿衣女子美目轻轻一转，笑道：“原来这就是朱太医，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娘娘正在更衣，请朱太医内殿稍待，里面请。”

    一抬手，搭起银绿色垂花锦帘，坐了一个“请”的手势，朱太医听那侍婢言语清脆，只是“闻名不如见面”一句来得蹊跷，不知何故。

    只管低眉顺目，跟在那绿衣女子身后进得殿来，只觉炉篆微熏，帘影沉沉，鼻中一阵幽香沁人心脾。

    茯苓走了几步，站在雕花的檀木屏风之外，脆声说道：“娘娘，朱太医到了。”

    朱太医立在屏风之外，大气也不敢出。良久，只听得里面一位中年女子的声音：“请朱太医进来吧。”

    茯苓引着朱太医转过屏风，看殿内碧罗纱帐层层叠叠，拂动若水，遮住里面日常起居的贵妃榻。纱帐外立着一位老妇，帐内一美人轮廓斜身侧卧，剪影如画，朦朦胧胧瞧不真切。

    知道这就是谊妃娘娘，朱太医放下药箱，恭恭敬敬参拜，请为娘娘诊脉。

    纱帐略掀，一只皓腕缓缓伸出，指上淡粉的蔻丹十分柔美，不知那手的主人又是如何绝色。那老妇执一块丝帕搭在皓腕之上，早有丫头搬过一把宫椅，请朱太医坐下诊脉。

    朱太医敛了心神，静下心来，三根手指轻轻搭上那块浅色丝帕，细查了片刻，觉那脉象从容和缓，不浮不沉，乃平安之脉，放下大半个心来。

    起身做了一揖，笑道：“娘娘脉象平稳，无有大碍，待微臣开几幅调理的药剂补补身子即可。”

    只听得谊妃语音婉转动听，如林间清泉，缓缓流入朱太医耳中，却是冰冷的寒意：“用什么来调理身子呢，桃花粉可好？”

    朱太医本就心虚，听得桃花粉三字，越发微微颤抖。纱帐内的谊妃却又开口：“本宫喜欢开门见山，请朱太医过来，一则诊脉，二则是有个问题想要请教，譬如本宫有了身孕，朱太医可否也会开出桃花粉来为本宫安胎啊？”

    朱太医愕然抬头，望见老妇眼中了然的冷笑，犹不心死。他扑通跪在地上：“微臣不明白娘娘所指，请娘娘明示。”

    谊妃的笑容越发清甜：“朱太医已经拜过本宫了，何须再行此大礼啊。本宫只是好奇这宫里有人瞒天过海，肆意妄为，不把皇家放在眼里，不知道该定个什么罪才好？嬷嬷，快请朱太医起来，将东西拿给朱太医瞧瞧。”

    傅嬷嬷击掌，一清冷绛衣女子挑帘走了进来，双眸如寒烟笼罩，正是沉香。她手捧一小小锦盒，打开盖子，取出盒中之物递给朱太医，赫然一张房契。

    那淡淡飘浮的轻纱变换摇曳如鬼魅，遮住了朱太医的视线，他慌乱中抬头，却颓然跌坐在地上，半晌无语。这张房契，不是应该好好收在自己府中吗？怎会到了谊妃手中。面色惊恐的他，透过层层纱缦，想看清谊妃的身影，却连她眼中淡淡的笑意也瞧不真切。

    “嬷嬷，请朱太医案前做了，开个药方。虽说脉是平安脉，本宫仍觉有些心烦，还是开个药方比较好。制好了本宫这心烦的毛病，重重有赏。要是开不出药方，可也别怪本宫不客气。”

    那语气淡得听不真切，只是帐内的手轻轻挥了挥，茯苓就恭敬地福了一福，带着朱太医转出屏风。

    案前早已磨好浓墨，茯苓请朱太医坐了，将笔递于他手中，朱太医的手颤颤抖抖，拿不住毛笔，掉在洁白的宣纸上，划出一道丑陋的痕迹。茯苓换过一张纸，恭敬地说道：“请太医仔细些，奴婢要见方抓药的。”

    朱太医终是用颤抖的手拿起了毛笔，寥寥数行，写完后双手呈上：“请娘娘饶命，微臣也是没有办法。”

    傅嬷嬷接过宣纸，走入纱帐之后，片刻回转。

    “朱太医这是怎么了，不过一个药方而已，本官还要重重谢你才是。”那清甜的嗓音带着说不出的和缓，低不可闻，听得朱太医满头大汗。

    出了潄玉宫，夏日的暖阳照在朱太医的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抹去头上的冷汗，脊背上凉意阵阵，他一阵头晕目眩，头一次觉得背上那药箱那么沉重，几乎压弯了他的腰。怀里揣的房契和银票如通红的烙铁，将他的胸口烙的生疼。

    这个只有十五岁的女子，她怎么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又怎么会得到自己那张房契？这些答案对朱太医都已经不再重要，他舒了一口气，最后望了一眼熟悉的皇宫，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