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夜夜心（一）

(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夜色愈深，明月益发如霜，点点清冷。

    小丫头回来告诉青黛，要取瑶琴送与红棉。青黛看天色晚了，担心红绵，要沉香在家预备糕点茶水，铺下锦衾绣枕。自己取了瑶琴，又取一件珍珠色绣折枝海棠图案的披风，匆匆往揽月亭而来。

    月光下，她看到陆锦之白衣飘飞，神色黯然，匆匆走过，也猜到了七八分。转至廊前，望见茯苓，两人心意相通，轻轻一望，茯苓点了点头，青黛也心下难过。

    看红棉还坐在亭中不发一言，两人抽身上前。青黛将瑶琴执于案几上，茯苓取披风为红棉披上。红棉面色如雪，走至琴前试了琴弦，素手轻扬，且弹且唱，琴声悠扬，歌声清冽，如清风过江，霜华满地。反反复复一支曲子不知吟唱了多久，蓦然琴音高拔，叮叮数声，琴弦齐断。红棉推开琴，也不看二人，起身径往亭外走去，鲜血滴滴答答，落在青石小路上，触目惊心。

    茯苓急跑几步，抓住红棉的手看时，只见手上伤痕深深，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披风上那些艳丽的海棠花。花开如血，血艳如花，一时分不清是花是血。红棉心中苦痛，面上冷若冰霜，低低喝到：“放手”，甩开茯苓继续前行。青黛也上来拦，两个人顾不得身份，青黛抱住红棉，茯苓急切间找不到东西，只用丝帕包了红棉的手，红棉终是甩开二人，跑下亭去。

    两人记忆中，红棉待人温婉可亲，端庄有礼，从未见她如此失态。也不及取琴，只在身后紧紧跟着，看红棉是往漪兰宫而去，这才放下心来。

    漪兰宫里，风吹动层层纱幔，红棉静静躲在床上一言不发。她的手敷过药，包裹了层层的纱布，看起来神色疲惫。茯苓取一盏纱屏罩灯放至案前，默默望向红棉，红棉只摆手，让众人退下。

    茯苓轻轻关上房门，想了想，招手叫过一个小丫头，附在耳边轻语了几句，那丫头答应着去了，茯苓才去后殿请傅嬷嬷。

    傅嬷嬷走进寝殿时，红棉已经坐了起来：“嬷嬷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了，还不曾安歇吗？”

    一边把责备的眼光投向傅嬷嬷身后的茯苓，茯苓只做不见。

    只听傅嬷嬷含笑道：“夜里睡不着，出来走动走动，看公主这里还点着灯，过来瞧瞧。这夜里凉了，公主既然也没睡，就让奴婢陪公主喝上一盅去去寒气吧。”

    红棉视傅嬷嬷如亲母，不愿扫了她的兴致，含笑应允，挪至桌前坐下，吩咐茯苓取酒。

    傅嬷嬷对茯苓说：“去取那瓶莲蕊酿来，我陪公主喝上一杯。”茯苓答应着自去了，一时取回，细白长颈玉瓶，红绸封口。取了封口，一股酒香飘出，芳香流溢。茯苓并各色干果，几样精致小菜，放置桌上，为两人各斟一杯。

    傅嬷嬷摆摆手说：“你们都下去了，公主这里有我。”

    茯苓依言退下，将殿门轻轻带上。今晚正值她守夜，也不在外殿去睡，自己取了一件夹衣，就坐在廊下，望着那轮皎洁的圆月，默默无言。

    过了许久，那小丫头回来，在茯苓耳边低语了几句。茯苓叹口气，站起身来，去小厨房准备了粳米粥，并两碟小菜，装一个食盒，又叮嘱小丫头几句，这才吩咐送至宁王寝殿。回来门前看时，内殿之中仍然灯光绰绰，不由又叹了一口气。

    傅嬷嬷端起酒杯，向红棉道：“公主尝尝这莲蕊酒，入口苦涩，再品甘甜，转而留香。可曾想过这物虽微，也是经过了三蒸三晒，又埋在地下不见天日，经历了多少曲折，才有今天的绵长清醇？”

    红棉微微垂下头去，默不作声，只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过了一会儿，才宛而一笑：“嬷嬷的教导红棉都懂，只是心里难过，不能自已。”

    傅嬷嬷微微叹气，从自己颈上取下一块大如铜钱的玉佩，高举过头，恭恭敬恭给红棉看：“公主认得此物么？嬷嬷想今夜将此物归还公主。”

    红棉托在手中，只觉光滑圆润，触手生温，乃是一块上好暖玉。细看上面所刻竟是龙形花纹，是皇帝所配之物，不由吃了一惊：“嬷嬷怎会有这玉佩？”

    傅嬷嬷慨然道：“当年陛下待娘娘一往情深，只因牵扯朝堂势力，无法立娘娘为后。怕娘娘在这后宫受别人欺侮，故而赐玉佩给娘娘，如陛下亲临。娘娘故世之前，求陛下允她将这龙形玉佩交由奴婢，护公主周全。”

    红棉震惊不已，她从未见过玉佩，更不闻这段过往，只一脸愕然地望向傅嬷嬷。

    傅嬷嬷从未有过如此严肃：“公主，你冰雪聪明，怎么就没想到在这深宫之中，你一个没有母妃庇护的公主，怎会拥有那样尊崇？皇后娘娘贵为一国之母，为何要待你胜于亲生？各位娘娘哪个见你不是百般怜爱？五公主生母尚在，又有几个人肯加以辞色？陛下的疼爱只在明处，暗地里她们忌惮的，还是这龙纹玉佩。”

    傅嬷嬷继续坦陈往事：“娘娘过世那年夏天，奴婢抱公主去湖边剥莲蓬吃。公主那时只有两三岁，在水榭里欢声笑语，惊扰了亭中下棋的皇后跟贵妃。贵妃厌你相扰，过来给了你一个耳光，尖长的指甲划伤了你的小脸。皇后劝解，贵妃还不解气，要奴婢跟你跪在亭外。”

    “娇阳如火，奴婢只求她放过公主，奴婢一个人跪即可。贵妃不允。那时公主年纪小，只知啼哭，贵妃恼了，仗着圣宠正浓，过来对公主又打又踢，皇后劝了两句就置身事外。奴婢护主心切，冲过去拉她，狠狠给她一记耳光。贵妃命人将奴婢拉下去乱棍打死，要将公主关进佛堂三天三夜。你一个娃娃关进佛堂三天，哪还会有命在？我急切间想起这玉佩，惶急之下高举过头，大声喊道：“龙纹玉佩，如朕亲临。”

    “所有人都惊呆了，不想当年皇帝所赐玉佩在奴婢手中，连皇后娘娘也跪下来，奴婢壮了胆子，领你走至贵妃娘娘跟前，要你将她打还回来，公主力小，奴婢恨她歹毒，又奋力给了她一记耳光。”

    后来，贵妃去找皇帝哭诉，正值皇后在场，只听皇帝淡淡地说：“龙纹玉佩，如朕亲临，这两个耳光打得轻了。皇后执掌六宫，莫不是太过操劳，这样的人怎么留到现在？”皇后娘娘倒吸一口冷气，立时下懿旨称贵妃言行失德，冲撞圣驾，即日废去封号，打入冷宫。随后一道圣旨入了漪兰宫，表奏奴婢护主有功。

    从那时起，嬷嬷与你步步相随，宫内谁敢再来惹你，人人争着讨好于你，好来讨好陛下。

    红棉初闻旧事，百感交集，那时她年纪幼小，对此事全然没有印象。然深宫之中，此情此情处处可寻，深知傅嬷嬷所言不虚。她心内感激父母，又感激傅嬷嬷，一时热泪滚滚而下。

    傅嬷嬷将她揽在怀中：“想来嬷嬷错了，不愿公主多受委曲，能挡的风雨都想替公主去挡，可不知道公主离了这宫里，没了陛下和这玉佩的庇护，路又是怎么走？”

    红棉默默无言，半晌方道：“嬷嬷，是红棉任性了”。

    “那也不是，谁没有心中所爱，只不过人与人多少缘份，上天注定。本不欲说给公主听，茯苓曾听及钰雪国尚宫闲谈，提及因国内太后、太妃之争，才有这和亲之举，公主一去，就是宫闱沉沉，敌我不明。”

    “公主这前十五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或许是时候上天要公主苦其心志也未可知。莲蕊酒尚需三酿才成，梅花香自苦寒而来，岂有事事一帆风顺？奴婢跟不了公主一生，在钰雪国也无多大用处。老奴这一辈子黄土埋了半截，公主这一生还长着，哪能只看眼前呢？公主是明白人，奴婢言尽于此。”

    “夜已深了，奴婢替公主吹熄了灯，这就睡去可好？”

    红棉此刻恍如醍醐灌顶，心内百感交集：“不，嬷嬷，我想再坐一坐，红棉如今心下明白了，请嬷嬷放心去睡。”

    傅嬷嬷将玉佩放进红棉的手心：“这玉佩本是你母妃留下，在我身边只为护你，如今你已长成，给了你，也是物归原主。”

    红棉欣然收下：“红棉谢嬷嬷所赐”。

    傅嬷嬷转身出门，轻声把殿门带上，出来殿外看时，茯苓仍旧披了夹衣，默默坐着，举头望月。傅嬷嬷拍拍她的肩膀：“公主没事了，去睡吧。”茯苓含笑点头，一双清眸墨如点漆。

    内殿里，红棉一夜无眠，坐至天明。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