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三）

(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那下人跌跌撞撞地拾着阶梯跑上来，一把跪坐在雕花毛毯上。

    我认得这个男人，他原是个最最下等的门房，林姑姑可怜他家里重病的母亲，便调了他当北苑的一个小管事。

    他的脸看起来坚毅憨实，有一种下等人民特有的隐忍和宽容。

    然而此刻，他却跪伏在地上，哭得那样痛彻心扉。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苦陀寺心志坚定的罗刹，所有透彻慈悲的表情都顷刻崩塌。

    “什么——！”

    我当时惊讶地失声惊呼，腾地站起身来。

    慌乱间抬头看去，屈王脸上的神情却只是顿了顿，看不出太多的悲喜。

    一边屈王妃冷声道：“狗奴才，大惊小怪什么！王爷的寿宴你竟敢说出如此不吉利的话！是谁指使你的！来人！给我拖下去！”

    那下人被侍卫拖了下去，模样狼狈极了。

    他却仿佛对这一切都毫无察觉，只是不住地哭喊着对屈王道着：“王爷！王爷！林姑姑她……”

    后边的话来不及说，他已经被那侍卫一掌拍晕了过去，也不知是昏了，还是死了……

    “众位见谅，府里出了点事情，家仆愚陋，各位见笑了。”

    屈王脸上笑得看不出一丝异样，扭头看着屈涛，淡淡吩咐道：

    “涛儿，你去看看，总不要乱了规矩。”

    席上众人纷纷小声议论起来，有的摇头，有的嗤笑。

    谁都知道必然是出了事，可是区区一个下人，死了便死了，又何苦扰了主子们的兴致？

    看着那一副副冷漠的嘴脸，我只觉得自己浑身颤抖，顾不得其他，直接跟着屈涛离了座，朝出事的地方去了。

    隐约间，我仿佛瞟见萧逸尘担忧的眼神，但我没有心思去琢磨他对我的特别。

    ……

    我记得我说过，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她穿着石榴色衣裙回身朝我摆手微笑的模样，

    永远不会忘记她抱着我年幼的肩头，那样怜惜地看着我，说，雪丫头，在我心里，你便是我的女儿……

    而现在，我想我也永远不会忘记，此刻林姑姑惨白可怖的脸。

    她原本温柔的面庞此刻因为冷水浸泡而显得发紫泛青。

    温柔的双唇此刻僵直地张着，好像要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她双目圆睁，瞳孔却没有一丝光明，只是那样空洞地死死看着漆黑的星空……

    她的尸体，就这么被人团团围着，像看热闹一样，团团围着。

    那些在她生前求她办事的人，那些曾经受过她帮助的人，竟然一个个都只是隔着老远，伸着脖子张望着！

    死了一个不错的管家，可惜了。她们都这么想着。

    腊月的寒风刮过屈王府灯红酒绿的亭阁桂枝，在林姑姑已经失去温度的身体上掠过。

    那寒风带着林姑姑仅存的温度，最后吹落在我一阵阵发麻的脖颈上，使我从椎骨低端到头皮顶尖都不自觉惊悚发麻。

    林姑姑一头散开的长发因为湖水浸泡而乌黑得诡异。

    那头发铺散在冰冷的大地上，纠缠着空气里写不出的凄怆惊悚，却仿佛要把我的整颗心都纠绑起来！

    僵直的四肢摆着诡异的姿势，月色下好像被染上一层苍白的光晕！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挣开被屈涛紧紧抓着的手，推开这围观看热闹的人群扑到林姑姑身边，抓住正趴在她身上痛哭的莫夏。

    “夏儿！这是怎么回事！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莫夏一张红润的小脸早已吓得惨白，大大圆圆的眼睛里写满不该浮现在这小脸上的惊恐，毫无血色的双唇颤抖得厉害。

    她就那样愣愣看了我半天，然后“哇——！”的一声扑倒在我身上，晕了过去！

    “夏儿——！”

    我惊呼一声，又悲悲哭了两声，只觉喉间一阵噎哽，忍不住一口吐了出来。

    愣愣伸手去抹，一片悚人的血色和我这身代表屈家小姐身份的鲜红纱衣相互辉映，显得讽刺而残忍……

    “林姑姑！这就是你答应给雪儿的幸福吗？可这样的幸福……雪儿宁可不要啊！宁可不要啊！”

    那日，我只记得我最后惨呼了一声，便昏厥了过去，隐约间听到屈涛焦急的呼唤声。

    他说，雪儿，雪儿，你快醒醒啊！

    可是，他并不知道，我的心，疼痛得宁愿永远不醒……

    ……

    林姑姑那日帮我梳的头我一连三天都没有拆下来，只是一个人抱了膝盖愣愣坐在我的小床上，哪儿也不肯去，什么也吃不下。

    “三妹！你这样怎么能行呢？俺娘说了，天大的事情也大不过吃饭啊！”

    石拓野洪亮的嗓音在我破陋的侍女小房里回荡着。

    我知道他说话的时候一定吞云吐雾，一定有大片大片的雾气在这寒冷的冬天里迷糊了他那黝黑发亮的脸。

    可惜，我却没有心思像从前一样嘲笑他是“移动温泉”，只是愣愣看着脚趾头，不回答，也不看他。

    他见我这个样子，心里也是来气，忿忿道：

    “那林姑姑待你好，二哥和大哥难道待你不好吗？你怎么就忍心害着俺们操这份心呢！你这样！夏丫头又那样！俺真想和你们一道愣了，谁也不烦谁！”

    我一听他这话，想到夏儿那天昏迷后便大病不起，不禁又是一阵悲从中来。

    知道他是为我好，却实在没有力气抬起眼睛来，只是愣愣继续盯着自己的脚趾头，掉着眼泪。

    冰凉凉的空气在身上来回穿梭着，扎着我麻木的大拇指，有一种尖锐的疼痛快感。

    我心里却讷讷想着，不知道林姑姑在水里挣扎的时候，那水妖怪缠着她，是不是冷得厉害……

    “石头。”

    宋道玉唤了石拓野一声，起身走到我床头坐下。

    “你先回去吧，你这么劝也不是个办法，我和她说说，不行，咱们晚些再来看她。”

    石拓野犹豫地站了一会子，但心里对我也是没辙，于是叹了口气，便走了。

    我们就这么坐着，良久，宋道玉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拾起床角的被子帮我裹在身上。

    他伸出两只手抓住我的脚丫子轻轻帮我搓热，那双手，意外的好看。

    “大冬天的，你就不怕伤了身子，还是你心里想着伤了身子也好，死了落得个干净？”

    他的手温温的，轻轻搓着我的一双小脚，我只感到脚尖传来一阵怪异的感觉，心里微微一颤，条件反射地抬眼朝他看去。

    他脸上的神色却十分泰然，看起来，只是把我当六岁的小女娃，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想法。

    我还是下意识地往回挪了挪脚，却被他抓得紧紧的，见怎么也挣不开我便放弃了，任由他帮我驱散那些冰凉刺骨的快感。

    帮我把脚丫子揉热乎了，他平凡的脸上显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叹了口气，他抓过余出来的一截被子帮我仔细掖在脚下。

    “莫雪，你有没有想过，林姑姑九泉之下，会愿意你这样吗？”

    “林姑姑……”

    我心里一阵抽痛，开口喃喃唤了一句。

    忽然我想起那天屈颍看我的眼神，顾自瞪大眼睛，抬起头死死看着前方，身子也止不住颤抖起来。

    “是她！一定是她！”

    “谁？”

    宋道玉不解地看着我，重新帮我拾起掉落的被子，想再帮我盖上。

    我却一把跳下床，也顾不及脚下扎人的触感，作势就要冲出门去！

    眼见就要冲出门去，却是死死被人从身后抱住，宋道玉罕见的寒了声音。

    “这大冬天的，你又要怎么疯！”

    他扳过我的身子，却见我早已泪流满面，便第三次叹气，伸手帮我抚去不住掉落的泪珠。

    尚显稚嫩的少年，平凡的脸上几颗淡淡的麻子，写着我来不及看懂的心疼。

    我只是伸出颤抖地双手紧紧抓住他帮我擦泪的手，激愤莫名。

    “是屈颍！我说是屈颍！那天我看见她躲在屈王书房前偷听，脸上便怪怪的！寿宴那天，她也是一副仓惶失措的模样！她一定是听了林姑姑劝王爷收我做养女！一定是！她心里不服气，就害了林姑姑，一定是！”

    我越想越对，身体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害怕剧烈颤动起来。

    眼睛瞪得像要裂开一般，直直盯着宋道玉。

    “我知道你远远比我知道的还要厉害。求你一定要帮我！我要屈颍血债血偿！我一定要帮林姑姑报仇！”

    “够了！”

    他却忽然冷了脸暴喝一句打断了我的声音，冷冷地凝视了我半天。

    “屈王爷早就说了，那林姑姑……是醉酒失足落水的！”

    “宋麻子！”

    我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叫了这个名字，恨恨盯着他的眼睛，凄声道：

    “你说这话你信吗！你自己信吗！那天林姑姑分明连宴席都还来不及去啊！她何时喝的酒！哪里来的醉酒失足！” 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