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蓬头稚子学垂纶（六）

(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那之后我又在床上躺了一两天。

    莫夏一放学便哭着鼻子来找我，说受了萧逸斐欺负。

    只是，等我再去书院的时候却见她欢欢喜喜地缠着那个小霸王，一副“哥两好”的模样。

    我摇摇头叹了气。回头，见屈涛从马车上下来，正坐在轮椅上笑笑看着我。

    书院青灰色的墙闱上缀着亮绿色的琉璃瓦。

    阳光在瓦片上顺畅地流过，跌落在他如墨的长发上，衬着他白玉般的笑容。

    那笑容，透明美好得仿佛要在阳光里消融一般……

    白衣胜雪，他总是那么一副干净美好，让人不忍伤害、不敢亵渎的模样。

    此刻他正淡笑着看我，柔声道：“雪丫头当真不和夏儿一块学字吗？”

    我心里还生着气，面上便忍不住酸溜溜地刺了他一句：“雪儿本就是个侍女，不好和少爷小姐们一道上学。”

    他被我的话说得愣住，眼底又一次浮现出白茫茫的悲伤。

    我顿时后悔了，只得上前讨好地冲他笑了笑，故作轻松道：“屈少爷难道不肯雪儿跟着？”

    他这才回了笑容，嘴里说着“怎么会”，伸手便要摸摸我的头发。

    只是那手又像从前那样顿在空气里，然后，放了回去，就好像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那样。

    这频繁出现的动作曾经让我倔强地破解了。

    然而，自那天他问我，他成亲我是不是不高兴以后，便又开始了……

    我见他这熟悉的动作，心里一阵颤动，难道说……他从一开始便怕我会喜欢上他？

    他从一开始就不希望和我太亲近？

    那又是为什么？又是为什么他要对我这么好！

    又是为什么，他不希望我喜欢他，或者说不希望我长大以后喜欢上他？

    他到底在顾忌什么？从一开始他便在顾忌什么？

    只是，我再没有那天拉他手时的勇气和天真。

    去释怀他的顾忌。

    日子便这样淡淡的略显压抑地过着，四季轮了一半，不觉已经到了腊月深冬。

    一切可能的悲伤就这样被不断回避着，反正一年丧期还没到，我一贯地实行着鸵鸟政策。

    淡淡的或者剧烈的情绪就这样积压着，被厚厚的雪一层层覆盖。

    我不知道它们在雪地下到底是生根发芽了，还是腐坏消弭了。

    我只是每日老老实实陪着屈涛上学，倒是跟着学了好些这个世界的历史地理。

    那丞相长子王觉非老是跟在屈涛身边，倒是和我也慢慢熟络了起来。

    我老见他们两在整理一个书稿，便过去问是什么。

    王觉非一脸唏嘘感慨，感叹着说道：“屈兄真是惊才绝艳，只可惜不能远行，不然这史稿必能更上一楼！”

    我忙凑上前问道：“是在编史书吗？九黎列位皇祖都已经有了十分详尽的记载，你们编的莫不是当今圣上的？”

    “屈兄写的可不是一般的史书，这是一部贯穿古今传说，远超我九黎历史的史书！”

    阳光透过窗格在王觉非一袭白衣上落下黑白相间的影子，他豪气万丈地说着，倒是比往日的书生味更多了几分落拓明媚的气质。

    我忍不住来了兴致，好奇地趴在轮椅柄子上眨着眼睛问屈涛：“叫什么名字？”

    “还未曾想好。”

    屈涛爱惜地看着手中的线装书稿，又笑笑看看我道：“雪丫头这么问，莫不是有了主意？”

    我于是臭屁地学着适才王觉非的模样，一副豪气万丈的模样走到窗边负手而立。

    “屈少爷这史稿既然贯通古今，不如，就叫《史通》二字如何？”

    “《史通》？”

    他细细品着这名字，如玉的眼眸泛出一道晶亮，畅快地大笑道：

    “著史不讳，通贯古今！好！便叫《史通》！”

    著史不讳？

    我听他这话中有话，似乎别有深意，还不待细品，那厢他却是剧烈咳嗽起来。

    “少爷！”

    一边黑衣白了脸色，忙上前递过药丸，伺候着他服了下去。

    我一时焦急，也不记得忌惮这性情冷淡又武功高强的家伙，愤愤道：“你明知道不能等他发病了再吃药！怎么不早点……”

    我说完这话却是自己愣住了，因为我想起来，似乎不久前，黑衣才让他吃了药……

    他服下药，顺了口气，见我呆呆立在那里，便强忍着费力推了轮椅，上前拉了我的手，笑笑说着“不打紧”的话。

    他却不知道，此刻他浓密的眼睫上因为咳嗽而沾染上的水迹是怎样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只觉得心里压抑得想要炸开一样，一把推开他的手，朝外头跑了出去。

    “雪丫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一边王觉非追了出来，他拉住我，硬扳过我的身子，却见我早已泪流满面，堵在嘴里的责备便变成了一声轻叹。

    “屈兄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都是你！”

    我却来了性子，恨恨看着他。

    “都是你胡乱夸他的史稿，害他天天醉心在那上边，废寝忘食，否则，何至于如此！”

    同样的一袭白衣，王觉非有些错愕地看着我，半响叹了口气。

    “雪丫头，你不明白，对屈兄而言，那史稿本就胜过他的性命，他这是知道大限不久，怕写不完啊……”

    “让我来帮你们。”

    我知道屈涛的性子的确如此，于是说出了这个后来一度让我落入死局的决定。

    当时的王觉非也并不知道这个决定后来将会让他们王家彻底灭门。

    他只是不解地看了看我，然后摸了摸我的头。

    “觉非哥哥知道雪丫头想帮忙，可你到底太小了。”

    那日，我记得我向他陈述了完整的篇目编纂归类体系后，王觉非震惊的眼神。

    他惊喜万分地抓痛我的肩膀，半响又忽然神情怪怪地看着我。

    “你分明这么小，怎么会懂得这么多……”

    我只是逼着他答应我，决计不会将这事告诉别人。

    ……

    就是这样，我和王觉非的关系，因为这个不大不小的秘密渐渐熟络了起来。

    这一天我正拿着稿子苦思冥想，一身素色衣裙的林姑姑推了门进来。

    雪丫头，可准备了后天寿宴穿的衣服？”

    “备好了。”

    甩开脑子里乱哄哄的想法，我一边笑着回答她，一边起身去拿柜子里淡橘色的衣裙。

    她看着那代表丫鬟身份的颜色，温柔的眉眼里却是写了一份感伤。

    发髻上那根不知几时冒出来的银丝轻轻颤了颤，她摸了摸我的头发道：“雪丫头今年七岁了吧？”

    我点了点头，不知她想说什么。只是不解地看着  她温柔和善的笑容，等待她的下文。

    “我向王爷说，让你离开西苑好不好？”

    她开口说了我意料之外的句子。

    “为什么？雪儿喜欢呆在西苑，屈少爷待雪儿很好。”

    “你屈少爷快成婚了，N你知道吗？”

    她认真看着我，继续道：“你一个小丫头，再留在他房里到底不方便的。呵呵，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我明日帮你求求王爷，求你认给我当干女儿，你看可好？”

    我闻言立刻红了眼睛，也不知是伤心的成分多，还是感动的成分多。

    想到日后等那白衣少年成了婚，我这个还未长开的侍女倒的确派不上用场了，于是抹着泪，点头答应了。

    我本想再过两天便是屈王的四十岁生日，依着林姑姑细谨的个性应该会晚些日子再同屈王提这件小事。

    不想大寿那天早上屈王便派人过来叫我过去。

    我思量着也就这么一件事情值得他那么一个大忙人见我一面，想得出神，却是与迎头一人撞了个满怀。

    闷闷往地上一摔，抬眼却见是那许久不见的屈颍，只是今天那个侍女水仙倒是没有跟着。

    虽然如此，不想惹事的我还是咬了牙，做出惶恐的样子。

    “奴婢该死，奴婢冲撞了小姐，奴婢该死。”

    不想，她今天竟完全没有上次要命的气势。

    慌乱地从地上一把爬起来，黛眉紧锁，她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也不说话，慌慌张张地推开我跑了。

    “见鬼了？”

    我心里一阵莫名其妙，抬眼，却见自己不知几时已经到了书房前。

    今天门口意外的没有下人候着，我便抬步过去想敲门看看是不是王爷不在。

    不想一靠近，便听见里头传来林姑姑的声音。

    她声音里带着少有的怒意。

    “少爷马上就要成婚了，雪丫头这样呆在他房里哪里是个办法？您难道就不怕，就不怕会……”

    “住口！”

    书房里传来一声暴喝，随之而起的是瓷器摔碎的巨大声响。

    是第一次，我听见屈王对林姑姑那样不客气地冷言斥责。

    “林椿，你不要忘了，你林椿不过是一个下人！我屈家的家事还用不着你来管！”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