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江月何年初照人（九）

(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雪儿姑娘，可还缺什么吗？”

    林姑姑一边帮我整好床帐，一边笑着问道。

    今天早上她带人过来帮我收拾行李，一来便换了称呼。

    不再是“小姐”，而是“雪儿姑娘”了。

    生活的复杂之处就在于此.

    我摇了摇头，只是担心地看了看门外。

    “也不知夏儿消气了没有。”

    “雪儿姑娘不必担心。”

    林姑姑走过来，笑笑帮我整了整身上的衣裳。

    “夏儿小姐不过是孩子脾气，过一阵子便忘了。”

    “谁说过阵子就忘了！夏儿要生很久的气，一直生气！”

    门外却是那个正赌气的小小身影。

    她穿着一身粉色丝绸长裙，梳着好看的仙女发髻。

    大大圆圆的眼睛直直瞪着我，樱桃小嘴嘟得老高。

    琼鼻微皱，像个生气的瓷娃娃，叫人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我忙起了身，上前用我的小手紧紧拉住她的。

    “夏儿，姐姐虽然到你涛儿哥哥这儿住，却还是最喜欢夏儿的。咱们总归是在一个府邸里，你的园子离这里又不远，我没事便去陪你玩儿，和住在你那里是一样的。”

    她却不依不饶，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哭闹闹地嚷嚷起来。

    “你骗人！你为什么不和夏儿住在一起，你不喜欢夏儿了，你怪夏儿昨天又给你闯祸了对不对！”

    我正拿她没办法，却是石拓野不知几时走了过来。

    他一脸慌张地围着莫夏转。

    “夏儿别哭，石头带你玩好玩儿的，夏儿别哭呀！”

    宋道玉走在他后头，闻言抬手就拿着折扇往他脑门上一敲。

    “你小子真不知死活，这次我可不帮你顶石头了！”

    石拓野憨憨地挠了挠后脑勺，傻笑着不知该说什么。

    却是莫夏忽然止住了哭声。

    她起身恨恨看着宋道玉，然后对着我稚气地“哼”了一声。

    她伸出微肥的小手拉了拉石拓野的衣角

    “石头，我们走，不理他们！他们都是坏人！”

    她说完抬脚便走，经过宋道玉身边还不忘狠狠推了他一把。

    我心里不免难过，上前一步，却是被林姑姑拦了下来。

    “放心吧，王爷已经派人跟着二小姐保护她了。她不过是孩子心性，等过了这阵子自会忘了，你现在过去反而太腻着她了。”

    林姑姑生得不算倾国倾城，但却别有一番温柔的气质。

    她那种身为人母才会流露出的婆婆妈妈的眼神，说到底，是叫人亲近的。

    我知道她的话在理，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问了些平日在西苑该注意的事情。

    王府中央乃是正厅大堂，四面分属东西南北四苑；

    西苑由历代世子居住，如今正是屈涛的住所；

    南苑是家中小姐的住所；

    北苑最大，历代家主居住其中，当然还包括他的各房侍妾。

    而东苑嘛，则是属于祖宗祠堂的供奉之地，一般是不由着人随意出入的。

    屈王妃带着大小姐屈颍回娘家小住。

    而莫夏如今住在南苑靠西的一处宅子里。

    离我这里也就十几分钟的脚程。

    林姑姑大概交待了我每日该做的事情。

    她看了看一旁一直静静坐着的宋道玉，便起身告辞离去了。

    “你觉得林姑姑怎么样？”

    我打破沉默问道。

    否则，他很有可能一言不发地在这里坐一天。

    他蹙了蹙眉头，道：“她人不错。”

    我闻言不禁为之绝倒，大有上前掐着他脖子大干一架的冲动。

    他却慢慢认真起来。

    “据下人们说，她从小便是屈王身边伺候的丫头，就好比你现在的身份。按理说，她长大多半是要给王爷当侍妾的……”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又自顾自笑着摇了摇头，又继续道。

    “可是，不知怎么屈王却似乎从来没有纳她为妾的意思。我听一位老家仆说，王爷待这林姑姑，竟有几分像是朋友。”

    “朋友？”

    我不解地看了看门外林姑姑离开的方向。

    一个下人，会是王爷的朋友？

    宋道玉点点头。

    “听说，她是莫夏母亲唯一的姐妹，而屈王似乎十分宠爱莫夏的母亲。哦，应该叫屈夏了。”

    “是啊，屈夏，二小姐。”

    我有些离题地感慨了一句。

    感觉到空气里弥漫的淡淡伤感，宋道玉笑着调侃道：

    “这林姑姑为人善良温和，我看她对你，也是真心，你为何这般顾忌她？别是和顾忌我一样，觉得待你好的人都没安好心吧？”

    他说到后来，语气里竟带了一丝调侃。

    我对于他的真真假假已经有些麻木的了，只是白了他一眼。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仔细琢磨着这话，忽然又开心地大笑起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那几粒雀斑微微泛红。

    笑了半天，他停下来瞅着我。

    “你小小年纪，说话倒是有那么几分道理。”

    他说话的时候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灿若星辰，竟是让他那几点麻子都黯然失色了。

    我看得微微一呆，回神抿了抿嘴，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无趣。

    “我有些倦了，想躺一会儿。”

    “好吧，我就不在这里讨人嫌了。”

    ……

    天湖长廊，我呆呆看着一袭白衣的屈涛。

    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无论见到他几次。

    我都不免感叹，天地造化，世间竟有这般美好如墨雪消融的男子。

    造物主仿佛刻意彰显他的公道，所以才让他一生都要在轮椅上度过吗？

    “雪丫头，又发什么呆呢？”

    一边，屈涛放下手中的书卷，笑笑看着我。

    平静温和的眸子又转向波光粼粼的湖面。

    “薛伯父的病不知怎么样了，颍妹妹也该回来了……”

    “大小姐？”

    我微微一愣，听说屈家大小姐和其兄长的个性是截然相反，十分娇纵野蛮。

    我还记得“包打听”宋道玉那种饱含慈悲的眼神。

    “三妹，任重而道远啊！”

    “嗯，颍儿。”

    屈涛淡淡点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忽然又开口问我。

    “你到我这儿来也快两个多月了吧？夏儿还是不理你吗？”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莫夏这丫头可是当真不省事，自那天在我门口大哭一场后竟是半句话都不愿同我讲了。

    如今她倒是待谁都好，别说她最喜欢的涛哥哥了，就是对一向不入她法眼的石拓野也是一副自己人的模样，却偏生对我……

    屈涛看着我淡淡笑了。

    他伸手一顿，然后轻轻敲了敲我的额头。

    “帮我磨墨吧。”

    我被他亲昵的动作弄得一阵恍惚，愣愣拿了砚台认真研磨起来。

    “少爷。”

    黑衣走了过来，一边递过茶水药丸儿一边提醒他。

    “太阳日渐毒了，少爷还是回屋歇息吧。”

    我不禁抬眼看了看那颗珍珠大小的红色药丸，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这么一个美好的人物，却偏生一身是病……

    记得上次，莫夏发脾气，屈涛陪着我一同去找她，不小心误了吃药的时辰，竟是咳得晕了过去……

    他此刻却依旧浑不在意，吃了药，摆摆手玩笑道：

    “我也就这点喜好了，难不成还不许药罐子见天日？

    我闻言心里堵得慌，咬了咬牙，放下手头的砚台铅块，走过去推着他的轮椅就走。

    他有些诧异地回头看我。

    “雪丫头，怎么了？”

    我于是抬头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

    “药罐子可以见天日，却不能老叫人担心！少爷今天好生休息，雪儿保证，明日一定给你个惊喜。”

    他听我这么说不禁一愣，然后眼角的疑惑又消融成温柔的笑意。

    伸手想摸摸我的脑袋。

    “雪丫头跟个老大娘似的，小心嫁不出。”

    他说着忽然表情一滞。

    手在空中顿了顿，然后又放了回去。

    好像第一次见我时一样，脸上写着我看不懂的悲伤。

    心里不觉一阵莫名抽疼。

    我咬咬牙也管不得规矩不规矩，走到他身前定定看着他。

    抓起他尴尬放着的右手就往自己脑门上放。

    他被我抓着的手有一丝丝的颤动。

    少年脸上的神情悲喜参半，仿佛雨后飒飒落下的雪色梨花。

    他芹长的手指在我发间胡乱地揉了揉，直弄得我一头柔顺的银白长发凌乱蓬松。

    然后，他竟欢畅地笑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这么笑。

    他平时脸上总带着笑意，但那种笑容更像蚌壳里孕育珍珠的美，美得生疼。

    有多美，就有多疼。

    可是此时，他笑得这么欢畅，这么真实。

    好像当年的安安，因为一片刺桐花叶而笑疼的脸……

    笑容止住，他毫不掩饰宠溺地看着我。

    “那我就等着你的惊喜了，不过这路还是太远了，你今天要是把我推回去明天只怕就没力气给我惊喜了。还是让黑衣来吧。”

    一旁追上来的黑衣似乎还沉浸在适才屈涛难得的笑容里，闻言一愣，然后才应了诺。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便推着这白衣少年离去了。

    我摇了摇头，想甩开心里莫名的情愫。

    眼角瞥见有人在后边站着，回身却是林姑姑正站在那里。

    她有些神情复杂地看着屈涛离开的背影，似乎在对我说，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少爷他，好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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