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只影相思千帆尽（七）

(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他带我去了北明城外最高的紫耶山，在那里他俯瞰山河，挥手让我看他的指下那些变得微小的城楼河川；看那些精致的玩偶异常严肃的来来往往。我忍不住差点笑出声来。然而他的表情却变得愈发冷峻，甚至隐隐有了丝决然的悲壮，或许那就是常常被人类念起的丧国之痛吧。他唤我小朝，他说上苍的力量多么神奇，把他们的家园建造的如此秀丽壮观，而他怎能让如此美好的河山，任异族强占糟践。又怎忍心让自己的同胞沦为异族的奴隶，任人宰割。

    我说就算是人类自己不也是常常征战连连，自相残杀？死的不也是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那时他们又有谁来为这些平民百姓惋惜不值，出头伸冤？说什么民族大义，还不都是为了给自己追求权利的征途上冠以好听的名目，引来更多的傻瓜为其做登上权力顶峰的垫脚石？这天下本就是能者居之，又何苦总是纠结于族类之分？

    他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我，最终还是将目光挪向了山河远处，他说我说的没错，人类确实不乏贪图金钱名利自私自利之者，确实也犯下了许多不可磨灭的错误。但是人类始终有一颗仁善之心，所以即使是错了，也不会走的太远。而人类的错误始终需要人类自己去纠正。这或许便是上天给的一个契机，他相信人类最终会觉醒，会团结起来，夺回自己的家园。而他作为人类的一员，一定会守护这片山河直到最后一刻。

    我看着他的侧脸，轮廓坚毅，表情肃然。那是我第一次肯站在平等的位置上和一个人类去交流；也是第一次从心底觉得人类或许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渺小。

    莫名的，他明明是我最瞧不起的低等生物，却恍惚间和我记忆深处的一记身影慢慢重合起来……而那记身影是谁？我为何会想起他？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秦芷蓉的眼前似乎显现出一记伟岸的身影，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立于山之巅，衣袂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眉间轻蹙，表情却是比世间任何一座神佛的雕像都要坚毅。这便是大燕的开国皇帝，胸怀天下，忧国忧民。不愧于平定异族，建立盛世天国的王者。

    耳畔间，白衣女子依旧幽幽诉说着那段早已埋藏在时间长河深处的往事……

    后来我请求随他出征，他并不应允。但是我却偷偷的穿上军装跟了去。人类与雪族之战，结果可想而知。他的军队被打的节节败退。直到我冲杀出阵营，一举斩下对方首领的首级，才迫使对方急急地收了兵。我救下了他，和他的整个军队。他那时惊诧至极的表情，分外滑稽。

    他说，小朝，没想到你竟是一个旷世将才。

    整个军队都如获至宝，认为有了我便可以对抗雪族，可以打胜仗。他更是封我为左将军兼先锋大将，并对我说，待重拾河山，他便会娶我为妻。

    就这样我一路带着他们杀进北明城，杀进我西皇朝的最后一道防线……月孤城。

    当轩辕丹螭带着他的军队出现在孤鸿殿的时候，赤雪一族还正在宴会狂欢。前一刻还载歌载舞的大殿，顷刻间静寂无声，赤雪族人的脸上呈现出不知所措的惊诧和敬畏。轩辕丹螭还以为是他的军队的威名震慑到了这些雪族妖孽，却不知只是因为她们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的我。

    他说：“小朝，你亲自领兵去剿灭这些妖族余孽。”

    我说：“好。”

    然后他的军队便开始骚动。

    他扭过头来，我的剑尖正好停留在他的咽喉。

    他不明所以的看着我，开口问我为什么？

    我笑着对他说：“好可惜，游戏结束了。”

    我把他的军队关进了牢笼，却惟独把他独自关了起来。当他再见到我的时候，我已恢复了真容，身着最华美的皇者之袍。我想那时的我，任世间任何一个男子也抵御不了吧。然而，他却看都不肯再看我一眼了。

    我笑着问他，为什么不肯看我一眼，我可是你的未婚妻啊。

    他头也不抬，冷哼一声道，他愿意娶得，只是身为人类的小朝。我蹲下身子，掰起他的脸庞，不解的问为什么？难道我不比小朝漂亮百倍么？

    他的眼神倨傲而倔强，音色冷酷，“没错，你比小朝漂亮何止百倍。可是你却没有一颗人类的心，怪只怪我有眼无珠，爱错了人！早在紫耶山时，我就应该看出你并非人类。”

    我久未感觉到跳动的心，竟因他的话语无端一颤！他竟然爱我？自来人世，太多的男人说爱我，他们爱我绝世的美貌，爱我至高无上的权利。却唯独眼前这个深陷囫囵的男人，爱着那个半分样貌也无的小朝。

    我突然意识到，或许小朝，是另外一个自己……

    而除了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在很久以前，也曾有人爱过那个平凡的小朝……

    但最终当小朝变回千雪弘时，那个人毫不犹豫的丢弃了千雪弘，如今轩辕丹螭也是。他们对千雪弘都只有恨……千雪弘只会让人仇恨……

    然而那个记忆深处总是阴魂不散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明明毫无印象的，却总是觉得如此的铭心刻骨？心底仿佛升起两股截然不同的声音，一个告诉我从不曾有这样一个人，一切不过源于我太过寂寞的妄想！另一个声音却拼命地要我想起，否则忘记了他，我此生不过沦为一个破烂的躯壳……

    两股声音形成两股争抢我的力量，而我的心便成了它们最惨烈的战场……我突然被疼痛击倒，整个人蜷成一团抽搐不停。轩辕丹螭被我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不知所措。

    我却突然感到游戏变得越发有趣，我对他说：“现在的我，你轻易就可以杀死。”

    他的眼里闪过疑虑，惊诧，悲愤，肃杀，最终定格在犹豫。

    我知道我只需在稍稍挑唆一下，他便会给我一个了结。于是我说：“只需扼住我的喉咙，轻轻用力，我这个妖孽带给整个世间的灾祸便会完结，这个世界便还是人类的世界，这不是你一直所期冀的么？”

    他终于起身，慢慢的向我走了过来。

    我虽然浑身依旧疼痛钻心，但心底竟然感到难得的释然，连我自己都解释不清这种释然究竟源于何处？那种感觉却越发强烈起来，我终于可以不用再在这个污浊不堪的尘世承受这一切，我终于可以带着自己的心，回到那个极北之地了……

    原来梦了半世来外面的世界，到了最后一刻，所有的心愿不过是回到最初的地方……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如此渴望回到那个极北之地，不过是想回到有他的地方而已……

    然而，轩辕丹螭并没有杀我。

    他只是把我搂入怀里，平抚我的伤痛。我使尽仅存的力气骂他，骂他是个白痴，今日他不杀我，日后我必定杀他，灭了他的军队，他的所有族人，甚至是整个人间！

    他却只是看着我，我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眼神，却深深的敲击着我的心，他只说了三个字，他说：“你不会。”

    我笑，发狂的笑，痛到无力的笑！我为什么不会？我是千雪弘呀！是没有人心的千雪弘！是练了阿罗业，走进地狱之门的千雪弘！再无半分情爱之心，是世上最冷血的雪族妖皇！可是笑着笑着，却突然变成了哭泣，我想一定是太痛了！对，只是因为太痛了！最终，我缩进一个人类的怀里，哭的忘乎所以……

    我是千雪弘……

    也是……

    这世上最最孤单的千雪弘……

    一夜过后，我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他憔悴的面容，他竟然就这样搂着我，一夜未眠。

    他哑着嗓子开口：“你一定很想念你的哥哥，睡梦里的你一直在念着哥哥。”

    我冷笑一声：“我根本没有哥哥。”然而表情很快转换成一脸妖冶，我攀上他的脖颈对他说：“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你爱上了一心要杀死的雪族妖皇，所以无法面对自己的心对不对？”

    他别过头去，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黯然：“我无法杀你，即使今时今日，我竟然还是无法下手杀你！我对不起那些追随我出生入死的将士！对不起所有对我寄予厚望的同胞！”

    我的心一下子被击中，耳边蓦然响起的是记忆深处那个悲绝的音色，“我无法杀你。时至今日，我竟然还是杀不了你！”

    我一下子立起身，我不能再留在这里，否则一定会被阿罗业的疼痛折磨致死。

    走至牢门前的时候，我回头望着他半坐在地上的背影，一片萧然。我说：“或许这个游戏，还有另一个玩法。”

    我命人把他带到了我面前，那时我整个人慵懒的坐在龙椅上，我睥睨着他：“轩辕丹螭，如果你想救你的将士，今日是你的机会。我要你像当日的小朝一样，做我最贴身的奴仆。这样，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杀死我。”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那样一个一身骄傲的人儿，真的答应了我这个最荒诞的要求。他戴上面具，从此后成了我最近身的奴仆——无痕。

    就这样，他以无痕的身份，陪在我身边走过了三个寒暑。他了然了表面坚不可摧的我，最致命的弱点。

    但是他始终没有下手杀我……

    每一次阿罗业犯得时候，他都静默的陪在我身边，只有那时的他才肯对我流露出温柔的一面。

    我尽可能的缩进他的怀里，忍着痛问他：“无痕，你忘记了自己的初衷了么？”

    “从未忘记。”

    “你忘记了那些被我俘虏的十万将士了么？”

    “从未忘记。”

    “你忘记了我是人类的大敌雪族妖皇了么？”

    “从未忘记。”

    “那你为什么不动手杀我？”

    他为我抹去额头豆大的汗珠，用最冷静淡然的音色道：“你身为小朝的时候，也未动手杀我。”

    我笑，嘲讽的大笑，这个愚蠢的人类！

    可是……

    真的愚蠢么？

    “雪弘，你只是太孤单了。”极低的音色，更像是自言自语。

    他以为我听不到，可是却被我一字不落的收入耳中……这是他第一次念我的名字……

    他说，我只是太孤单了……

    记忆中，由我记事开始，总是站在冷宫庭院的那颗最繁茂的白梅树下，一个人静静等待……从牙牙学语的女娃，到亭亭玉立的少女，再到风华正茂的女子，仿佛只有那份等待从未改变……

    孤单的等待一个人，一个人等待的孤单……

    到最后我到底等待的是一个人？还是一份孤单？早已在等待的过程中被我遗忘……然而那份孤寂，却以牢牢印入我心……

    直到今日，我贵为整个人族的统治者，振臂一挥，一呼百应，没人敢忤逆我的指令。然而，这一切并未减退我心底的半分孤寂。

    我仍然是孤单的……

    我有时候在想，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只为排解自己的孤独感？亦或是要别人看到我的存在？

    然而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低等的生灵，竟然轻易把这一切看穿……

    我突然抬起头，抓住他的胸襟，目光恳切的注视着他：“丹螭，无论何种境地，你都不会丢下我么？我好怕……好怕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想，不想再被人遗弃……不想，不想再孤单一个人……”

    他轻叹口气，手指轻轻抚平我蹙着的眉头：“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况，我轩辕丹螭永远都不会丢下千雪弘。永远都不会再让她的孤单超过一个时辰……”

    心底里积蓄的不知几百年的寂寞、委屈，突然顷刻间爆发！我再难自控的在他面前哭泣的像个孩子。我将他的面具摘下，轻吻上他的唇。

    当舌尖挑逗着他的欲望，一切都即将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他却蓦地将我推开。

    他背对着我，言语寂寞：“你心里的那个人……不是我。”

    的确，我心里的那个人不是他……

    因为，我早已把我的心祭献给了阿罗业……

    他离开后，整个大殿又变的一片死寂，黑暗与死寂，是最常陪伴我的东西。

    我冷然嘲笑：“还说什么永远都不会丢下我……”

    我注定只是孤身一人而已……从不会有人拯救我的孤单……

    “我在这里，我说过不会让你的孤单超过一个时辰，你安心的睡吧。”殿外传来他熟悉的音色。

    久违的一种情绪包裹着我，我早已不记得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却从心底感到安心。时至今日再回想起来，那应该便是人类最美好的一种情愫——温暖。

    从那以后，他果然再没丢下过我一个人。在我就寝时，他便会夜夜于殿外相守，却再不肯踏进我的寝殿半步。

    再后来，命运同我再一次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