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槿鄢 第十一章 往事应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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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吕彦希迅速交代了几名王府亲信处理善后,随即示意那名英气少女。少女会意,立刻搀扶着脚步虚浮的卢禀初,不动声色地穿过游廊院落,将他带至王府深处一处极为僻静、庭树掩映的小院。屏退左右,确认院门闭紧,这方小小的天地瞬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那持铳少女,柳沫离,本是严肃冷淡的表情,几乎是立刻就绷不住了,她猛地扎进卢禀初怀里,双臂狠狠箍紧了他,俏脸埋在他胸前那带着汗味和火药硝烟气息的罩甲上,声音闷闷地响起,带着浓浓的委屈和火气:“整整七年了!死扬灵!你心是石头做的吗?!槿鄢城才多大点地方?抬抬脚就到王府了!你……你为什么一次都不肯来见我?!连捎个口信都没有!”
她的清眸本如水,此刻却蕴满了水光,狠狠一抬,目光便如同利箭般射向他腰间。随即,她纤秀的眉毛拧紧,像发现了赃物的小猫,带着被背叛的惊怒质问道:“说!这是哪个野狐狸精的香囊?!你怎么敢戴着这东西招摇过市?!”
卢禀初被她撞得一个踉跄,本就气力未复,顿时有些头晕眼花。他无奈地轻轻握住柳沫离的肩膀,想将她从怀中推开些距离,动作却带着掩饰不住的虚弱。
“小沫……嘶……你消停点行不行……这才见面多久,又来劲……”他抬手烦躁地抓了抓汗湿的鬓角,生硬地转换话题,企图蒙混过关,“诶,那个……你那有糖球没……”
“糖——球——?!”柳沫离被这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彻底激怒了!原本委屈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变调!她猛地一把揪住卢禀初的衣领,指甲几乎要掐进衣料里,“好啊卢禀初!你果然变心了是不是?!你这糖球是不是要带给那个野女人……”
“咳——!”
一声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轻咳,如同暮鼓晨钟,骤然在小院门口响起。两人浑身一震,同时扭头看去。只见月光清辉之下,那位拄着紫金竹杖、头戴四方平定巾的干瘦老者,正缓步踱入庭院。
柳沫离如同被火烫到般,飞快地松开手,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自镇定,对着吕彦希方向深深福了一礼,姿态瞬间恢复优雅:“师傅,您安好。”声音却还带着一丝刚才情绪激荡的微颤。
“哼,安好安好,我这老骨头还成。不像有些人……”吕彦希慢悠悠地说着,目光淡淡扫过二人,最终落在柳沫离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与了然。
“切……心都不知道飞哪去了,还管您好不好……”柳沫离小声地、飞快地嘟囔了一句,泄愤似地抬起穿着精致小鹿皮靴的脚,毫不留情地踢向卢禀初的小腿。卢禀初此刻精神高度紧张,反应迟钝,加上确实虚弱,被她踢得一个趔趄,差点真摔倒。他倒抽一口凉气,扭头对着柳沫离怒目而视,却换来一个更凶狠的瞪眼。
卢禀初欲哭无泪,只得把可怜巴巴的眼神投向吕彦希:“师傅!您…您快管管她!有她这么对待师兄的吗?!我还伤着呢!”
吕彦希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了一下,随即收起那丝浅淡的笑意,神色重新变得肃然,目光如电射向卢禀初:“好了,阿离,休得胡闹。你先去外面候着,为师有些要事……需与禀初单独叙谈。”语气已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切!”
柳沫离不满地皱紧鼻子,又狠狠剜了卢禀初一眼才不情不愿地挪步。她随手从裙裾下抽出一块素白软绢,开始旁若无人地、用力擦拭着手中那杆线条流畅、此刻还隐约泛着硝烟余温的长身鸟铳,细长的手指抚过精密的机括和光滑的铳管,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卢禀初听清:“还是阿宁靠谱,知道心疼人,不像某些没良心的木头疙瘩,扔出去七年都听不见个响儿!混蛋!大混蛋!”
卢禀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碍于吕彦希在侧,只能悻悻然地跟在老者身后,走进了院中唯一那间点着灯烛、陈设简朴的静室。
“吱呀——砰!”
身后那扇沉重的木门,如同被无形的手掌控,竟在他们踏入的瞬间,自行无声无息地紧紧关上。隔绝了外面的月光与虫鸣。
吕彦希并未落座,他拄着拐杖猛地转身,先前在台前的温和平静荡然无存,一股迫人的威压如同山岳般压向卢禀初。昏黄的烛火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将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映衬得格外吓人。
“孽障!!”
他声音低沉如闷雷,带着雷霆之怒,直指核心,“你方才……在台上用的……是什么功法?!”
卢禀初被他突如其来的厉喝震得心神一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几乎贴上冰冷的门板。但他骨子里的执拗立刻浮了上来,梗着脖子,故作轻松地撇撇嘴:“啊?您说那些啊……不过是些临阵磨枪、上不得台面的奇技淫巧罢了,算什么功法……”
“奇——技——淫——巧?!”
吕彦希仿佛被这四个字彻底点燃,枯瘦的身体猛地前倾,手中拐杖重重顿地,发出沉闷如鼓般的“咚”一声巨响!震得案几上的烛台都猛烈一晃!他气得胡须都在簌簌颤抖,“小畜生!为师当年在你面前耳提面命、千叮万嘱的那些话,你……你到底……给老夫忘到哪去了?!一字……半句都未曾入你的耳?!入你的心?!!”
卢禀初被他骤然的暴怒和这恐怖的气势骇住,脸上那点刻意维持的散漫僵硬了一下,随即也被激起了更深的不甘。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隐现,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压抑已久的反弹:“忘了?!我没忘!可我不使出来!我不露这一手!不闹出点动静来,我——”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恐惧。
“若我不用那些……我连王府大门都进不来,我还怎么见到舅舅?!您告诉我!”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震得室内烛影摇曳,吼完,他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微微喘息着,眼神却死死盯住吕彦希那张布满沧桑的脸,眼底深处燃烧着的是恐惧、是执着,更是孤注一掷的哀恳。
庭院外的虫鸣似乎都安静了。
吕彦希被他这激烈而绝望的反问狠狠一刺。满腔的怒意骤然凝固,如同被冰水浇灭。他望着卢禀初苍白面容上那双因激动而格外灼亮的眼睛,那里面承载着一个外甥对亲舅舅最深的孺慕与担忧。这眼神,让他想起了年少时的某些人……某些事。
他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强行压下沸腾的心绪,眼神复杂地看着卢禀初,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少主……自须臾山那一战后……筋脉俱损,沉疴难起。若非当年有孙医仙不惜以‘逆魂改脉’的禁术相救……只怕……”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异常艰难,“只怕早已是……风前烛,雨里灯……强撑至今罢了。便是如今,也等闲不见外人。你……便是闯进来,又能如何?徒增伤感罢了。”
卢禀初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比月光还要惨白。他身体晃了晃,紧抿着唇,牙齿深深陷入下唇,一缕殷红缓缓渗出。他僵硬地站着,如同一尊失魂的石像,再吐不出半句话,只是那双眼睛里的光彩,一点点地黯淡下去,沉入一片冰冷的死寂与绝望的黑渊之中。
“所以,他便默许那群贼子搬弄是非,他便允许那些贼人玩弄权势?当年那些事……”
吕彦希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濒临崩溃的模样,心头那点坚硬终究彻底软化。他沉沉地叹息一声,仿佛要将积攒了十年的忧虑与无奈全部叹出。
他缓缓踱步到一张古朴的圈椅旁,并未坐下,只是将枯瘦的手搭在冰凉的黄花梨木扶手上,指节因用力而显得苍白。
他没有回头去看卢禀初,而是望向窗外婆娑的树影,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地,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解开一层被尘封的纱幔:
“你父亲……他不想你被仇恨所困,更不想你被那些……旧日枷锁压垮一生。他说的对,‘往事如风,便让它归于尘土吧’……”他的背影在摇曳烛光下显得异常单薄而沉重。
“放不下……”卢禀初的声音干涩无比,像砂纸摩擦着粗粝的地面,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不堪的重压,“永远也放不下……”
他缓缓抬起头,那死寂的眼眸深处,重新燃起一种更为冰冷、更为执拗、也更为痛苦的光焰。
“十年!整整十年了!师傅……槿鄢王府……舅舅……还有您!还有我那个……‘好父亲’!你们所有人!所有人都在瞒着我!把我当成一个需要被隔绝在真相之外的稚子!”他一步步上前,声音逐渐嘶哑,带着破碎的哭腔和滔天的愤怒,“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真相!一个关于我母亲的真相!我不信……我打死也不信!是他!是他卢昱青下的手!!!”
“啪——!”
吕彦希猛地一拍椅背,原本干枯的手臂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整个太师椅都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霍然转身,双颊因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剧烈抽搐,眼中是再也无法抑制的狂怒风暴。他嘴唇翕动,枯槁的手指直指卢禀初的鼻尖,怒发戟张。
就在那风暴即将喷薄而出,雷霆之语就要脱口的刹那!
吕彦希的目光触及卢禀初那双被巨大痛苦和绝望烧灼得通红的眼睛。那眼神里,不光有愤怒的火焰,更有被至亲背叛、被迷雾笼罩十年的无助哀伤。这眼神,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即将喷发的所有怒火。
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硬生生咽了下去。
老者的眼神剧烈地颤抖着,狂怒如潮水般退去,最终化为一声悠长而沉重、仿佛耗尽了他所有气力的叹息。
“……够了……孩子……”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深浓的无奈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沧桑,“你母亲……她是英雄……那个时代最耀眼的星火之一。五王之乱的滔天巨浪因她而起,却也最终被她亲手斩断。你父亲……你爷爷……同样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这些事,为师早已与你说过……你自己也知晓分明……为什么……”
他的声音越发低沉,带着一丝不解和劝导的疲惫,“为什么还要执着于那些……早已被烈火烧灼得面目全非的‘细枝末节’?徒增烦恼罢了……”
“细枝末节?”卢禀初猛地打断了吕彦希的话。一直刻意保持的距离感和玩世不恭彻底破碎。他眼眶赤红欲裂,如同受伤的猛兽,死死盯住吕彦希的眼睛,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锋利,一字一句地问道:
“师傅,告诉我!最后,是我父亲出的手,对吗?!”他挺直了那副刚刚才经历过激战、犹自带着虚弱的脊背,目光锐利如刀,穿透烛火的昏黄,直刺吕彦希浑浊的眼底,“我只求一个‘是’,或者‘不是’!这个答案……当真……就如此难以宣之于口吗?!”
静室内一片死寂。
只有烛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吕彦希被他这最后一句灵魂般的拷问钉在了原地。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深深的沟壑里仿佛藏着无数无法诉说的过往风云。他看着卢禀初——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此刻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求证之火。这眼神,让他想起了那个同样执拗、同样不顾一切的女子……
“唉……”
最终,所有未尽的言语,所有欲辩的真相,所有无法割舍的纠葛,都化作一声沉甸甸、仿佛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悠长叹息。
吕彦希疲惫至极地摆了摆手,仿佛驱散眼前的迷雾,也仿佛驱赶心头的重压。他缓缓退后两步,跌坐进那张沉重的圈椅里,身形瞬间显得无比佝偻、苍老。
椅背承受着他单薄身体的重量,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用手指疲惫地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声音低哑地、仿佛只是为了交代,再无任何劝说之意地说道:
“这几日……你且在王府客院安心住下……外面……风急浪险……莫要再出去……四处奔波了。”
这平静的话语,听在卢禀初耳中,却比所有的指责和劝导更令他心寒。这是变相的软禁,是拒绝告知的最后通牒。
卢禀初站在原地,没有再追问。那赤红的眼眸缓缓黯淡、冰冷下去,最终凝结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要将这满室的沉寂与失望吸入肺腑。然后,猛地转身。
“喀嚓!”
他毫不犹豫地将手搭在了紧闭的门闩上,猛地用力拉开!门板沉重地开启,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清冷的夜风裹挟着庭院里草木的气息瞬间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将卢禀初脸上最后一点犹豫也吹得干干净净。
他没有回头,只留下一个决绝而萧索的背影,声音冰冷如浸入寒潭的铁:
“我该走哪条路……由我自己抉择。”
话音未落,他已一步踏出静室,背影迅速消失在庭院浓重的夜色与摇曳的花影之中。没有丝毫留恋,没有丝毫迟疑。
“扬灵!”
吕彦希下意识地张口唤道,但回应他的,只有冰冷夜风的呼啸和那扇被他轻轻带上的、还在微微晃动的门板。
庭院另一头廊柱的阴影里,柳沫离像只受惊的小鹿,紧紧贴靠在冰冷的木柱上,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将刚才室内隐约传出的争执听得一清二楚,也亲眼目睹了卢禀初带着一身戾气和冰冷决绝地冲出门去。
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又看看那灯火摇曳下老态毕现、沉默得如同石雕的师傅吕彦希,一时间,少女心中又急又疼,又是对卢禀初安危的担忧,又是对师傅境况的关心,左右为难,心如乱麻。
“哎……”静室内,那声仿佛穿透了数十年光阴的叹息再次响起,如同秋叶坠落在深潭,“罢了……罢了……”
这叹息声,如同一个迟来的准许。柳沫离银牙一咬,再顾不上其他,猛地从柱子后闪身出来。她甚至没再去看一眼静室内的师傅,背上那杆细长的鸟铳,快步奔向院门边悬挂着的一盏防风气死风灯,迅速将其点燃、拎起。昏黄的灯光在夜雾中跳跃着,映着她坚毅而带着忧色的俏脸。
“扬灵!等等!”她低声呼唤着,毫不犹豫地提灯追出了小院,小小的身影迅捷地没入了王府庭院更深邃的黑暗里。
卢禀初心绪翻涌,怒火、不甘、失望、担忧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勒得他几乎窒息。他脚下起初只是行色匆匆,步履沉重而急促。
随着离那小院越来越远,胸中那股闷气仿佛也找到了出口,步伐越来越快。走过青石小径,越过石桥月洞,直至出了王府那气势恢弘的侧门,他的步子再也控制不住地急促起来,几乎是小跑,然后是狂奔。
清寒的夜雾丝丝缕缕地漫起,如同游荡的薄纱,缠绕着街巷两旁的屋舍和草木。点点碎钻般的星光艰难地穿透这淡淡的寒纱,投下朦胧不清的光晕。一条蜿蜒的小溪汩汩流淌,在夜幕下闪烁着月光清冷的光泽,仿佛是为这迷途之人无声地指明方向。
不知奔跑了多久,肺叶如同火烧,双脚也隐隐酸痛,卢禀初终于在城边那座熟悉的青石拱桥上停了下来。他扶着冰凉的桥栏,大口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夜风吹拂着他汗湿的鬓角,带来些许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燥郁。他下意识地伸手去腰间摸索什么,却摸了个空,动作微微一滞,随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剪不断,理还乱’……”他用力拍打着冰冷的桥栏,仿佛要将所有纷乱的情绪拍打进这磐石之中,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真是……别是一般滋味,锁在心头啊……”
烟般的薄雾无声地飘荡,濡湿了远处连绵起伏的青山轮廓,为寂静的夜风披上了一层轻纱;雨意未至,层云却在天空堆积,悄悄遮掩了那一轮孤清的银盘,将漫天星斗的光芒也一并蒙上了一层灰翳。
眼前这迷蒙空旷的景象,反而奇异地抚平了他一些躁郁。卢禀初倚着桥栏,微微仰头望着被云层遮蔽的黯淡星空,疲惫和一种无力的虚无感猛地攫住了他。他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的自嘲:
“呵……卢禀初啊卢禀初,你汲汲营营、披星戴月……奔波至今,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低声问着自己,更像是在诘问这无常的命运,“或许……我心中早已猜到了结局……只是……只是不甘心承认……”他垂下眼睫,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认命,“何必再徒劳挣扎,白白耗去时光……”
朦胧的星光虽然黯淡,却有一种让人沉溺的魔力。卢禀初望着远处幽深的夜空,目光渐渐有些失焦。突然,视野里一点微弱的、在浓雾中穿梭的光,闯了进来!那光点很小,但移动速度异常之快。并且……仿佛在迅速变大?越来越亮。
“?!”卢禀初猛地警醒,心中莫名一悸,迅速后退几步!多年的警觉让他立刻想到某种极其不祥的预感,“什么东西?!”
“扬灵——!!!”
一声尖锐得几乎破音的熟悉呼喊,伴随着破空声,那“亮星”竟带着一股猛烈的劲风,直扑他面门而来!
卢禀初头皮瞬间炸开,想也不想,扭头拔腿就跑!鬼怪?!暗器?!追踪之物?!
然而念头刚起,一只温热却极其有力的手,已经猛地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死扬灵!是我!柳沫离!”
急促的喘息声带着少女特有的清冽气息喷在他耳畔。卢禀初惊魂未定地定睛一看——哪是什么鬼怪!分明是柳沫离提着她那盏摇晃的、在雾中如同星光的气死风灯。
“你……吓死我了你!”认清来人,卢禀初高悬的心脏瞬间落回肚里,随即一股莫名的火气就顶了上来!他抬起手,一记栗暴就敲在柳沫离的额角,“大半夜雾气沉沉的,你提着个灯冲那么快,我他娘以为遇见追命的魔怪了。”
“啊!你敢打我!”柳沫离吃痛,捂着头,顿时柳眉倒竖,所有的委屈担忧瞬间化为怒火。她将手中灯盏用力往桥栏杆缝隙里一插固定好,不等灯光稳定,整个人就如同一只被激怒的小老虎,双手叉腰,咬牙切齿地摆开架势。“臭扬灵!我让你跑!让我看看你这七年!到底练了什么了不起的功夫!”
卢禀初被她这气势汹汹的样子逗得又好气又好笑,可没等他应战,柳沫离的拳脚已经如同暴风骤雨般招呼上来。
她的攻击凌厉而刁钻,身法灵动如狸猫,更重要的是……招招狠辣。尤其专攻卢禀初的下盘。双足扫、绊、勾、撩,如同灵蛇乱舞,双手也没闲着,精准地拍向他腰腹软肋等要害,动作快得几乎带出了残影。
“让你跑!混蛋!混蛋!混蛋!”一边打,她嘴里还一边泄愤似地数落着。
卢禀初骤然遇袭,加上本就虚弱,一时间竟被她逼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他根本无心真的动手,只凭着经验和本能连连闪躲、格挡,堪堪避开她那凶狠的拳脚组合,心里哭笑不得:这丫头是真想把我揍一顿出气啊!
就在他疲于应付下盘攻击,一个重心不稳之际,柳沫离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极其隐蔽却刁钻的脚勾悄然伸出。
“卧槽!”卢禀初心头一凛,眼看就要被绊倒!
电光石火间!卢禀初眼神一凝,强行将重心后拉,同时借着后移之势,右手闪电般探出。在柳沫离即将得逞、脸上露出得意之色的瞬间,他精准地搭住了她因用力前伸而稍显僵硬的左臂,借力打力,轻轻一带。
“呀!”柳沫离惊呼一声,只觉得一股巧妙而不可抗拒的力道传来,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踉跄着就向前扑去!
眼看那张清丽的小脸就要和坚硬的桥板来个亲密接触!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地从背后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也及时护在她身前。一股男子特有的、混合着汗水和火药味的熟悉气息瞬间包裹了她。卢禀初将她轻轻一带,顺势拉回了怀中。
温热的躯体毫无间隙地贴上来,有力的心跳声穿透薄薄的衣衫,清晰地擂在柳沫离的背心。惊魂甫定之后,便是铺天盖地的羞涩。
她原本因剧烈打斗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瞬间变得如晚霞般滚烫灼热。她下意识地想挣脱,却感觉浑身绵软无力。只能死死地低下头,用几乎能埋进胸口的角度,避开卢禀初那近在咫尺、带着笑意的目光,呼吸急促,心脏咚咚咚地擂鼓般狂跳着。
卢禀初低头看着怀中这只炸毛后瞬间又变成乖巧鹌鹑的小老虎,看着她通红的耳尖和微微颤动的睫毛,感受着她僵硬的身体和强忍的羞怯,一时间也忘了彼此刚才还在大打出手。他嘴角忍不住又勾起那抹惯常的、带着几分促狭的坏笑,故意拖长了调子调侃道:
“啧……柳大小姐,七年不见,本事没见长嘛……看来是疏于‘实战演练’?啧啧,‘圣平如初’啊,‘平’得很……”他刻意加重了某个字的发音。
“卢!扬!灵——!!!”
这带着赤裸裸暗示的调侃如同火星落入火药桶。柳沫离瞬间爆炸,所有的羞涩、温柔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猛地一拧身,挣脱了卢禀初的怀抱。动作快得如同闪电!卢禀初还沉浸在调侃得逞的戏谑中,完全没料到她的爆发如此猛烈。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耳光声,瞬间打破了桥头寂静的夜幕!
力道之大,打得卢禀初脑袋嗡的一声,脸颊火辣辣地刺痛,半边脸瞬间就麻木了。
“你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柳沫离羞愤欲绝,一张俏脸红得能滴出血来,那双明亮的眸子蓄满了水光,像是随时要倾盆而下,“卢禀初!你个王八蛋!姑奶奶担心你!大半夜跑来追你!不是来听你说这些混账话的!你就是个天下第一大混蛋!”
这一巴掌着实打得不轻,卢禀初捂着迅速肿起的半边脸颊,耳朵嗡嗡作响,嘴角似乎还有一丝腥咸。他看着眼前如同被踩了尾巴、炸毛怒斥的小猫般的柳沫离,那点因恶作剧而起的得意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无尽的后悔和浓重的尴尬。
卢禀初心想:完了完了完了……彻底搞砸了……这张破嘴啊!人家姑娘好心来找我……我这干的叫什么事……邀请她回家?我疯了不成?这话说出口,被李承宗那几个长舌鬼知道,指不定编排成什么香艳话本!我卢大少爷的清白还要不要了?!可是……可是看她这架势……我要敢说是开玩笑逗她玩的……那怕不会被一铳打死……
他看着柳沫离又羞又怒、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心头那点犹豫瞬间被不安和不忍压垮。他干咳一声,强自压下脸上火辣辣的痛感,努力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眼神却有些飘忽地看向别处:
“行行行……我混蛋……我承认我混蛋行了吧?……那个……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气也该消了点吧?……要不……呃……”他尴尬地用一只手指下意识地、反复地摩擦着依旧刺痛的脸颊,声音越来越小,后面的话含糊得几乎听不清,“……去……我那破地方……歇会儿?喝口茶……润润嗓子?”
话刚出口,他就恨不得给自己再来一巴掌,这都说了些什么啊?!孤男寡女,夜半更深……去家里坐坐?!卢禀初!你个猪脑子!柳沫离那眼神,怕不是已经把他当成别有用心的登徒子了!他现在连摸脸颊的动作都变得僵硬无比,尴尬得快要把那块皮给搓破了。
凛冽的夜风仿佛也在此刻变得温柔了些许,轻轻拂过桥面,撩起柳沫离散落在颊边的几缕柔软发丝。她原本因为愤怒而紧绷的身体,在听到卢禀初那含糊的邀请后,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般猛地僵住。
她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似乎想掩饰什么,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染上了一层更深的红霞,连带着小巧玲珑的耳垂都如同透明的玛瑙珠。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如同蝶翼,在朦胧的灯光下投下一小片羞怯的阴影。声音细如蚊蚋,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混合着期待和紧张的柔软:
“你……说的……是真的吗?”她轻轻地问,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
卢禀初被她这从未有过的柔顺姿态和问话激得浑身一僵,瞬间头皮发麻!心中无声地哀嚎着:
卢禀初心想:姑奶奶!救命!我真是随口一说!开个玩笑想缓和气氛啊!你、你这反应!让我怎么接?!现在要是改口说“逗你玩的”,你看我像逗你玩的样子吗?!
他心里天人交战,翻江倒海,脸上却强行维持着那一副“小爷我就是随便招呼一下”的浑不在意表情,甚至还耸了耸肩,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调拉长声调:
“昂——不然呢?怕我那儿太寒酸,委屈了你柳大小姐不成?走吧走吧!脚都站麻了!”他转过身,仿佛要掩饰自己狂跳的心和僵硬的表情,率先迈步朝着黑暗的街道走去,背影甚至透着一股子急于逃离现场的仓促。
柳沫离望着他那有点慌乱的背影,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一丝极淡极浅的笑意飞快地掠过眼底,旋即又被更深的复杂情绪覆盖。她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从栏杆上拿起自己的灯盏,低头跟上。
长长的寂静,如同流淌的溪水,在两人之间弥漫开去。只有晚风拂过耳畔的声音,只有脚下石板路的轻响,只有彼此的心跳在加速鼓动。
暮云不知何时悄悄散去,露出重新璀璨的星河,如同倾倒的琼浆玉液,洒满了深蓝的苍穹。银河无声地流淌,承载着亿万星辰的微光,在头顶蜿蜒璀璨。初秋的薄霜悄然凝结在桥边的桂树叶子上,晶莹剔透,又随着夜风的呼吸缓缓消散,只余下清寒的光泽倒映着那轮孤悬的明月。
月辉如水银般静静地流淌,无声地洒落在两人沉默前进的侧脸上,映照着各自心中无法言说的波澜与悸动。就这样沉默地、一前一后地走着,只有淙淙溪水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声音陪伴着,直到卢禀初那扇熟悉的、漆色半旧却气势犹在的府邸大门,如同沉默的巨兽般矗立在眼前。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卢府”两个遒劲的大字牌匾。
卢禀初的脚步终于在大门口停下。看着那熟悉的门环,一路上硬撑着的“浑不在意”瞬间土崩瓦解。一种莫名的、混杂着近乡情怯与此刻特殊心境的巨大压力,如同沉重的大门般当头压下。他深吸一口气,僵硬地抬起手,停在半空,距离冰冷的门环只有半寸,却迟迟无法落下。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身后那个一直沉默跟随、提灯低头的女孩。
卢禀初心想:老天爷啊……我这手抖的毛病是怎么回事……现在进去?然后呢?大半夜带个姑娘回家……这要传出去……我这辈子怕是真跳进槿鄢河也洗不清了……呃……不行不行!可是……可是人是我邀请来的……总不能真让她在门口干站着吧?这、这可怎么办!
“那个……”就在卢禀初内心天人交战、冷汗都快沁出额角时,身后传来一声细微却清晰的低唤。
柳沫离的声音怯怯地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柔软,与平日那个风风火火、喊打喊杀的丫头判若两人。她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灯盏投下的光晕,手指不安地抠着提竿上的漆皮。
“……明日霞官节……城中……”她顿了一下,深吸了口气,仿佛鼓足了巨大的勇气,“……你能……带我去……看花灯吗?”声音微弱如同耳语,却在这寂静的夜空下,清晰地敲打在卢禀初的心弦上。
“啊?看花灯?”卢禀初下意识回头,看着柳沫离低垂的、露出白皙脖颈的侧影,心里那点犹豫顿时被某种莫名的压力取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未经思考,只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和不自在,就脱口而出:
“看花灯啊?行啊,没问题!热闹!……不过……”他习惯性地挠了挠自己还隐隐作痛的脸颊,眼神飘向别处,试图用一种更“自然”的语气解释,“……我可能……呃……会带别人一起……人多热闹嘛!你说是不是?”
他话音未落。
“什么?!!”柳沫离猛地抬起头!眼中刚才那份羞怯和期盼瞬间被惊愕、愤怒和难以置信所取代!如同燃尽的灰烬被狂风卷起!她一个箭步冲上前,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一把死死揪住了卢禀初的前襟,力气大得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提起来!
她双目喷火,声音因愤怒而尖利地发颤:
“野女人?!你还真有?!卢扬灵!你个王八蛋!你跟她……什么时候私定终身了?!你……你骗我?!”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和揪衣领的力道让卢禀初差点背过气去!他连连摆手,脸都憋红了,在柳沫离那杀人般的目光和随时可能掏“阿宁”的架势下,再不敢有半点犹豫,慌忙解释:
“诶哟喂!姑奶奶饶命!我说的是小柴!是我府里的小柴!小柴啊!就你小时候见过那个爱哭包!你想哪儿去了!”
“啊?……小……小柴?”
柳沫离满腔的怒焰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她猛地松开手,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愤怒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先是恍然大悟般的放松,随即是大写的尴尬和窘迫,最后所有情绪都转化为铺天盖地的羞赧。一张俏脸瞬间如同熟透了的番茄,连脖子都红透了!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为了掩饰这巨大的尴尬和难以自容的窘迫,柳沫离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袖袋里摸索着,随即掏出一个绣工精致的小布包,看也不看,用力塞进了卢禀初怀里,动作快得如同烫手山芋。
“拿……拿着!堵住你这张破嘴!不许再胡说!”
做完这一切,她完全不敢再看卢禀初此刻一定憋着笑的脸,虽然卢禀初脸上火辣辣的其实也没空笑,猛地转过身,像只受惊的兔子,慌不择路地就朝着来时的方向,王府的方向,快步奔去!
可没跑出几步,她的脚步又生生停住。纤细单薄的身影在夜色中凝固成一个倔强的剪影。她提着那盏昏黄的灯,背对着卢禀初,肩膀似乎在微微起伏。
卢禀初接住那个散发着淡淡甜香的布包,看着怀里明显装着一袋糖球的玩意儿,又看看柳沫离骤然停步的背影,心中莫名一软。他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去,也没有追上去,只是清了清嗓子,对着那个背影朗声喊道:
“喂!小沫!明日此时……就……就还是这儿见吧!”
柳沫离没有回头。
就在卢禀初以为她会就这样跑掉的时候,那个背影微微颤抖了一下。她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然后,一个带着压抑哭腔,却异常清晰、异常固执、仿佛用尽了她所有勇气的问话,猛地穿透了寂静的夜幕,直直地砸向卢禀初:
“卢扬灵!!”
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我们……以后……会……在一起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汹涌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地冲垮了堤坝,她猛地抬起手,用力抹了一下眼睛,似乎要将不争气的泪水狠狠擦掉。两个小小的、紧紧握住的拳头,因为极度的用力而指节发白,死死地垂在身侧,仿佛在对抗着全世界的嘲笑和命运的残酷安排。
这突如其来的、石破天惊的一问。
如同九天落雷,狠狠劈在卢禀初的心坎上。
他整个人僵住了!嘴巴微微张开,却像是瞬间失声,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手中的糖袋仿佛也变得有千斤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巨大的震动过后,是深不见底的茫然,还有……一丝沉甸甸的……疲惫?
他看着柳沫离在夜色中微微抽动的肩膀,那个倔强又脆弱的背影。这七年的时光,这千丝万缕的羁绊,这难以厘清的纠葛,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胸口,最终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那个盘旋不去的问题。
最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夜风中清冽的气息似乎让他混乱的思绪得到片刻的沉静。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回应了她最后的执着追问:
“这个问题……我记得,很久以前……就已经给过你答案了。”
这句话,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斩断了所有刚刚燃起的、不切实际的旖旎幻想。
柳沫离的背影剧烈地震动了一下!那抹代表最后希望的微光,如同被狂风吹灭的火苗,瞬间黯淡下去。汹涌的泪水终于还是冲破了堤坝,无声地滑落。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力到几乎渗出血来。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碎裂的心绪。
沉默,在两人之间无限拉长。
终于,她抬起手,狠狠抹掉脸颊上的泪痕,用一种近乎倔强的、决绝的声音,对着无边的黑暗,也像是在对自己宣誓:
“……我会等。”
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坚定得如同磐石。
说完,她再没有一丝犹豫,如同离弦之箭般,提着那盏在夜雾中显得愈发孤独昏黄的灯,头也不回地朝着王府的方向奔去!脚步踉跄,却异常迅速,很快便消失在浓重夜幕的拐角处。
“唉……”
桥头,只余下卢禀初一声悠长的、饱含着万语千言的沉重叹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很快便被四周冰凉的夜雾吞噬。他低头看了看怀中那袋带着柳沫离体温的糖球,默然良久,最终也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了那扇熟悉而冰冷的高大院门。
高大的门楼如同沉默的巨兽,静静地矗立在月色下,更增添了几分无形的压力。这扇门,仿佛能隔断外面所有的喧嚣、是非、爱恨情仇,却也如同一道牢笼,要将那些难以释怀的沉重心事挤压得更加窒息。卢禀初站在阶下,凝望着那熟悉又带着疏离感的“卢府”匾额,心头的沉重感并未因回到“家”而减轻半分。
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因奔跑而略显凌乱、被柳沫离揪出褶皱的衣襟,试图借此动作恢复几分镇定和风度。手抚过冰凉的布料,似乎想抚平心头纷乱的褶皱。片刻之后,他紧锁的眉头竟然微微松动,唇边竟扯出一丝极其苦涩又带着点自嘲的淡笑,如同风干的橘子皮。
心想已是这个时间,还是别打扰小柴为好,卢禀初身形一动,如同暗夜的狸猫般轻盈地闪入侧巷的阴影里。他熟门熟路地走到东墙根下,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四周无人。
接着,他灵巧地攀上邻居家一段低矮的竹篱笆借力,手在粗糙的院墙上一撑,腰腹肌肉瞬间绷紧,整个人便如同一片被风卷起的落叶般,悄无声息地翻过了那道高墙,轻盈地落在了自家后院的草地上。
脚下柔软的草皮吸收了落地的声响。
他落地后,立刻俯低身体,警惕地扫视着寂静的院落。月光透过稀疏的树影,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块。确认一切安全后,他才沿着墙角暗影,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一步步挪向前院客厅的方向。每一步都尽量避开可能有枯枝落物的地面。
卢禀初屏住呼吸,轻轻地将耳朵贴在客厅那扇熟悉的木门前倾听片刻。里面一片寂静,只有微弱的烛光从门缝里透出来一丝暖意。看来小柴应该已经休息了?他心头微微一松,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温和的笑意。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冰冷的门闩,将怀里那袋分量不轻、却带着柳沫离气息和淡淡甜香的糖球拿了出来。温热的布包被他攥在手心,仿佛也攥着一份沉甸甸的心事。
卢禀初心想:小家伙最近是不是又瘦了……这小脸……啧啧,明天看花灯可得给他买点好吃的……这会儿看到糖球,肯定能高兴得蹦起来……希望……希望柳沫离那丫头别在糖球里给我下药……
想着小柴可能露出的惊喜笑容,卢禀初脸上的线条都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他吸了口气,手上微微用力,准备悄无声息地推开这扇门,然后把这惊喜放在熟悉的那张红木小方桌上……
“吱——呀——”
门枢发出微弱的、年久失修的摩擦声。
就在门缝缓缓开启的瞬间!
卢禀初刚想把糖球放进去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
“砰——!!”
一声沉闷又极其突然的重物撞击声,伴随着一道劲风,狠狠地砸在了他刚刚探进门缝的脑袋上!力道十足!猝不及防!
“嗷——!!!”
卢禀初眼前瞬间金星乱迸!剧痛袭来,他毫无防备地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痛呼!整个人抱着脑袋就弯下了腰!手里的糖球袋子“噗”的一声掉落在门槛前的地面上。
“少爷——!!!”
一个带着剧烈惊恐和哭腔的、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在门内同时响起!
卢禀初捂着剧痛的脑袋,忍着天旋地转的感觉,龇牙咧嘴地抬眼望去——
只见小柴那张原本清秀的小脸此刻惨白如纸,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惶的泪水,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成一簇一簇。
她双手还死死地紧握着一根比他还高出小半个头的、沉甸甸的大扫把。那扫把的柄端还带着几根稻草屑,刚才就是这“神器”给了他当头一棒。
小柴单薄的身体筛糠般地抖个不停,看到真的是卢禀初,扫把“哐当”一声脱手掉在地上。榻再也控制不住,像个受惊后终于见到亲人的雏鸟,带着哭腔扑了上来,一把紧紧抱住了卢禀初的胳膊,泪如雨下,语无伦次地解释:
“呜……少爷!少……少爷!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呜呜呜……我、我……刚才听到声响……太……太黑了……我害怕……以为……以为是坏……坏人……就……呜呜呜……”她抽噎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小小的身子还在剧烈地颤抖着。
卢禀初被他又哭又抱扯得脑袋更疼了,可看着小家伙那张被恐惧和自责淹没的小脸,心里那点火气和痛楚瞬间被铺天盖地的怜惜取代。他强忍着头顶的剧痛,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却努力想安抚他的笑容,用没被抱住的那只手,艰难地伸到地面,摸索着捡起那袋刚掉落的糖球,塞进小柴冰凉发抖的手里。
“不哭不哭……小柴乖……是少爷不好……”他忍着痛,声音尽量放得轻柔,带着点无奈的笑意,虽然表情有点扭曲,“是我没看清……不该……不该这么悄摸溜回来……该先……先敲门的……”他一边说,一边试探着伸出温热的、带着薄茧的手掌,轻轻、再轻轻地覆盖在小柴不断耸动抽噎的头顶,笨拙而温柔地揉了揉他被泪水打湿的柔软发丝,“吓坏了吧……”
小柴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还有那熟悉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抚摸,眼泪更是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抱着卢禀初胳膊的手却抱得更紧了,像是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卢禀初任由他发泄着情绪,好一会儿,感觉小柴的抽噎稍微平复了些许。他才用同样沙哑却故作轻快的语调,低头凑近小柴的耳朵,带着一种哄小孩特有的、轻软的诱哄:
“好啦好啦……金豆子掉这么多,够打条链子了……咱们小柴乖乖可不兴老这么哭……喏,拿着糖球甜甜嘴儿……”
卢禀初轻轻晃动了一下塞在小柴手里的那个小袋子,里面圆滚滚的东西碰撞着,发出诱人的轻微沙沙声,“乖……别哭了……啊?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明天晚上……”
卢禀初顿了顿,脸上挤出一个鼓励的笑容,尽管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勉强,却带着真诚的期待:
“少爷……带你看花灯去!”
他搂着小柴单薄的肩膀,用自己高大的身体为小家伙遮挡住门外的寒夜冷风,半扶半抱着她,一步步慢慢走进那暖黄色的客厅灯火之中。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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