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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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守村人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坑洼土路,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像敲打着陈旧的鼓面。黄尘被粗暴地扬起,浓稠得如同凝固的雾霭,粘稠地扑向车窗,又呛得小俊一阵剧烈咳嗽,肺叶仿佛被砂纸磨过。他摇下车窗,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让故乡的空气混杂着泥土、腐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涌入肺腑。车窗外,连绵的青山在七月午后的溽热中蒸腾着水汽,轮廓依稀是记忆中的模样,却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滤镜。村口,那棵枯死的老槐树,虬结的枝桠扭曲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像一具被风干的巨兽骸骨,沉默地、固执地矗立着,成为这片土地永恒的、不祥的守望者。

    自从考上大学,挣脱了这片土地的引力,他便再未回头。故乡成了电话线那头模糊的问候,汇款单上冰冷的地址,以及记忆深处逐渐褪色的底片。若不是童年玩伴二柱那通带着浓重乡音、混杂着鞭炮声和醉意的电话,邀请他回来喝喜酒,他想,或许这片土地连同那些模糊的过往,将永远沉入遗忘的深渊。

    村子比记忆中更显局促、破败。记忆里喧闹的晒谷场空寂无人,几处坍塌的土坯墙像被啃噬过的伤口,裸露着砖石和朽木。唯一鲜亮的色彩,是二柱家新房门口悬挂的两条红绸,在灰扑扑的土墙映衬下,红得刺眼,红得近乎妖异,像垂死挣扎溅出的血。院子被临时搭起的油布棚覆盖,里面挤满了人。喧闹声、笑闹声、碗筷的碰撞声、孩童追逐的尖叫、还有劣质音响放出的喜庆旋律,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久违却又隔膜的乡土喧嚣,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透支生命力的热闹。小俊深吸一口气,试图融入这熟悉又陌生的氛围,目光却像被磁石牵引,牢牢钉在灶房角落一个佝偻的身影上。

    那人蜷缩在一张矮小的马扎上,背对着喧闹的人群,正机械地,一下下地劈着柴。他身上套着一件辨不出原色的旧棉袄,即使在七月流火的天里,也捂得严严实实。袖口磨得稀烂,露出一截黧黑、干瘦得如同枯枝的手腕,青筋在薄薄的皮肤下虬结。头发像一团被狂风蹂躏过的枯黄乱草,沾满了灰尘、草屑和某种可疑的污渍。他的动作笨拙而危险,斧头落下的位置歪歪扭扭,好几次锋刃几乎是擦着他那双同样污黑、赤着的脚边落下。小俊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一个尘封在记忆最底层、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名字,带着铁锈般的腥气,猛地冲破了闸门。

    “小龙?” 他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劈柴声没有停顿。那人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像,对呼唤毫无反应。

    小俊往前走了几步,绕过散乱的柴堆,提高了声音,带着一丝试探,喊出了童年时只有他们几个玩伴才知道的昵称:“石头?是我啊,小俊!你俊哥回来了呀!”

    斧头悬在半空,终于停住了。那人极其缓慢地、仿佛生锈的齿轮般,一寸寸地转过身来。一张被厚厚的泥垢和油污覆盖的脸,五官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空洞、茫然,像两口被岁月吸干了水分的枯井,深不见底,没有任何焦点。他浑浊的视线似乎在小俊脸上停留了一瞬,又似乎穿透了他,望向某个虚无的远方。然后,他对着小俊的方向,极其缓慢地咧开了嘴,露出一个纯粹肌肉牵动的、没有任何情感内涵的、空洞的笑容,嘴角牵扯着干裂的皮肤,露出几颗黄黑的牙齿。随即,他又低下头,重新握紧了斧柄,继续他那危险而徒劳的劈砍。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寒意瞬间攫住了小俊的心脏,狠狠攥紧。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那个像山间小兽般敏捷、笑容比夏日阳光还要灿烂的小龙呢?那个爬树掏鸟窝永远冲在最前面,下河摸鱼能憋气到让所有孩子惊叹,眼睛里闪烁着狡黠光芒的小龙呢?他们曾分享同一个滚烫的烤红薯,烫得龇牙咧嘴却笑得开怀。他们曾在老槐树虬结的根须下,郑重其事地埋下捡来的“宝贝”玻璃珠和光滑的鹅卵石,对着树洞许下要一起“走出大山,去看大海”的稚嫩誓言。可眼前这个人,这个与他同龄的躯壳,却像一件被遗弃在荒野多年、浸透了风雨和绝望的破布偶,散发着一种由内而外的、令人心悸的衰败与死寂气息。时间在他身上,仿佛被粗暴地截断、扭曲、凝固在了某个绝望的节点。

    “婶子”。 小俊一把拉住旁边端着碗热菜匆匆走过的胖婶,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指着角落,“那是小龙吗?”

    胖婶被他猛地一拉,碗里的汤汁差点晃出来。她顺着小俊的手指看去,眼神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闪烁了一下,脸上堆砌的笑容瞬间僵硬,随即又迅速用更夸张的热情掩饰过去,把碗往小俊面前一递:“哎哟,是小俊啊!回来啦?快,快进屋坐席!菜都上齐了!二柱今天可高兴坏了!” 她刻意避开了那个名字,也避开了小俊的问题。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小俊没有接碗,固执地盯着胖婶躲闪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坚持,“小龙,他到底怎么了?”

    胖婶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嘴角撇了撇,眼神飘向别处,语气变得轻描淡写,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漠然:“还能咋样,傻了呗。都好些年头了,小时候一场高烧,脑子烧坏喽,不管用喽。” 她像是急于甩掉一个烫手的山芋,语速飞快,不等小俊再追问,便一扭身,端着碗挤进了喧闹的人群,那肥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油布棚下攒动的人头中。

    开席时,小俊被安排在靠近主桌的位置。他特意留意着角落的小龙。小龙没有被允许进入棚下,他被安置在院子最偏僻的角落,坐在一张缺了一条腿、用半块砖头垫着的破木凳上。面前摆着一个粗瓷大海碗,里面的内容却让小俊心头一凛,红烧肉块块油亮肥厚,堆得像小山,金黄的鸡蛋羹嫩滑得能照出人影,还有几块明显是特意挑出来的、没有骨头的鸡腿肉。这碗菜的丰盛程度,远超主桌上的任何一份,甚至显得有些突兀。然而,小龙只是呆呆地坐着,像一截失去生命的朽木。那双黧黑的手放在膝盖上,筷子就搁在碗边,纹丝不动。他空洞的眼神越过碗,越过人群,投向虚空,仿佛眼前这碗“珍馐”与他毫无关系。

    “小龙,多吃点啊。” 村长端着酒杯,红光满面地踱步过来,站在小龙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村长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又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听起来不像关怀,更像是在对某种牲口下达指令,“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小龙毫无反应,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村长盯着他看了几秒,鼻腔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转身又堆起笑容,去招呼其他宾客了。小俊看着那碗在烈日下逐渐失去热气的、油汪汪的饭菜,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那不是善意的施舍,更像是一种喂养。一种精心准备、目的明确的喂养。

    整个席间,小俊几次试图起身走向那个角落。每一次,都仿佛触动了某个无形的警报。不是被热情的乡亲强行按住灌酒,就是被拉着询问城里光怪陆离的生活,话题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被巧妙而强硬地岔开。他敏锐地察觉到,每当自己的目光投向那个角落,投向那个无声的身影,周围那刻意营造的喧闹声浪似乎就会诡异地降低几分。几道隐晦的、带着审视和警惕的目光,像冰冷的蛇,从不同的方向悄然滑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深藏的不安,仿佛他是闯入某个禁忌仪式的异类。这片土地,这些人,连同那个角落的沉默,共同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将他隔绝在外。

    散席后,喧嚣渐歇,杯盘狼藉。小俊借口想看看村里的变化,独自走向那个被遗忘的角落。夕阳的余晖将小龙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投射在脏污的地面上。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小龙头部齐平,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石头石头,还认得我吗?我是小俊啊,小时候和你一起掏鸟窝、下河摸鱼的小俊啊。”

    小龙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那双枯井般的眼睛依旧空洞,没有焦距。然而,就在小俊几乎要放弃时,小龙的脸突然转向了村口那棵枯死的老槐树方向。他那张被污垢覆盖的脸上,竟缓缓地、绽放出一个极其纯粹、极其天真的笑容,那笑容干净得如同初雪,像懵懂的孩童骤然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糖果,带着不谙世事的巨大满足。同时,他的喉咙里发出“咿咿呀呀”的、毫无意义的含糊音节,短促而欢快。

    这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纯真笑容,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小俊的心脏。他顺着小龙的视线望去,枯槐树下空无一物,只有被风吹起的尘土打着旋儿。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恐惧攫住了他。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小龙因为转身而掀起的破烂棉袄下摆裸露出的胳膊上,赫然分布着几块硬币大小的暗紫色斑块,那斑块边缘不规则,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溃烂状态,渗出粘稠的黄色组织液,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像几块丑陋的、正在腐烂的烙印。那绝不是普通的皮肤病,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污秽的东西腐蚀过。

    小俊借宿在二柱家闲置的老屋里。这屋子也透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寂寥。夜晚,白天的喧嚣像退潮般迅速消失,村庄沉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几声零落的狗吠,在空旷的田野间孤独地回荡,更添几分凄凉。远处山林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狰狞而陌生。小俊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白天所见的一切在脑海中疯狂翻搅:小龙空洞的眼神、胳膊上溃烂的紫斑、面对枯槐树时那诡异的纯真笑容、村民们躲闪的目光和刻意的阻挠…… 这些碎片像冰冷的拼图,在他心中拼凑出一个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令人不安的轮廓。一种源于直觉的、深沉的寒意浸透了他的骨髓。

    后半夜,万籁俱寂。一阵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如同鬼魅的低语,穿透薄薄的土墙,断断续续地钻入小俊的耳朵。声音来自隔壁二柱爹的房间。

    “看那样子,怕是快撑不住了” 是村长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无法掩饰的焦虑,像绷紧的弦。

    “那……那怎么办?总不能……就……”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是二柱爹,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淹没,模糊不清。

    “得想个办法……不然……不然下一个……不知道轮到谁……” 村长的声音更低,带着一种深重的恐惧,仿佛在谈论某种无法抗拒的瘟疫。

    “唉……苦了……苦了那孩子了……” 二柱爹的声音充满了浓重的、化不开的无奈和疲惫,像背负着千斤重担。

    “说这些……顶什么用?都是……命!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只要他……还‘守’着……挡着……大家伙儿……就都能……好好的……” 村长的语气陡然强硬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笃定,将“命”和“规矩”咬得极重,仿佛在说服对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后面的对话越来越模糊,如同沉入水底的气泡,最终彻底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小俊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地贴在冰冷的土墙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那几句碎片般的话,却像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凿进了他的意识深处“撑不住了”、“挡着”、“苦了那孩子”、“命”、“规矩”、“好好的”, 这些词语在他脑海中疯狂碰撞、组合,拼凑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足以颠覆认知的可怕轮廓。一个关于“守护”与“牺牲”的、被沉默和恐惧包裹的黑暗真相,呼之欲出。

    第二天一早,小俊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找到正在收拾残局的二柱。二柱的脸上还残留着宿醉的疲惫和一丝新婚的喜悦余烬。小俊把他拉到僻静处,单刀直入“柱子,小龙他爷爷呢?他现在一个人住哪儿?”

    二柱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闪烁,嘴唇嗫嚅着,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过了很久,他才重重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小龙爷爷走了有五六年了吧。一场急病,没熬过去。现在小龙就一个人,住在他爷爷留下的老屋,在村子最东头,挨着村口那棵老槐树。” 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地望向老槐树的方向。“他爷爷是好人啊,厚道。小龙傻了以后,都是他爷爷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着,寸步不离。可惜老天爷不长眼,走得早不然小龙也不至于”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那未尽的话语里,充满了无尽的惋惜和某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东西。

    小俊的心沉了下去。他谢过二柱,径直朝着村子最东头走去。越往东走,房屋越显稀疏破败,人烟也越发稀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荒凉和衰败的气息。终于,在离枯死老槐树不足百米的地方,他看到了那间孤零零的老屋。

    眼前的景象比想象中更加触目惊心。土坯墙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麦秸和碎石,像一块块溃烂的皮肤。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豁开几个狰狞的大口子,露出底下腐朽发黑的椽子和稀疏的茅草。整个房子倾斜着,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它彻底推倒。院子早已被齐腰深的荒草彻底吞噬,只在门口到屋门之间,顽强地踩踏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扭曲的小径,像一条通往秘密核心的幽暗隧道。院门虚掩着,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吱呀声。

    小俊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是陈年霉味、尘土味、动物粪便的臊臭,以及一种淡淡的、仿佛某种草药混合着腐败物的奇异气味。屋里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几缕吝啬的阳光,挣扎着从屋顶的破洞和墙缝中挤入,在弥漫的尘埃中形成几道浑浊的光柱。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借着微弱的光线,小俊看清了屋内的陈设,一张用几块破木板勉强拼凑成的“床”,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脏污发黑的稻草;一张缺了角的破桌子,三条腿长短不一,摇摇欲坠;几条长凳东倒西歪地散落在墙角,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最引人注目的是墙角一堆相对新鲜的、还算干净的干草,上面似乎有人长期蜷卧的痕迹,这大概就是小龙现在的“床铺”。整个屋子弥漫着一种被彻底遗弃的、绝望的死寂。

    小俊强忍着不适,在屋内缓缓踱步。他的目光如同探针,仔细扫过每一寸空间,每一件破败的物件。桌子的抽屉半开着,里面塞满了杂物。他拉开抽屉,手指在冰凉的、粗糙的木屑和杂物中摸索。突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用布包裹着的东西。他的心猛地一跳。

    掏出来一看,是一个巴掌大小,用褪色的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布面油腻腻的,边缘磨损得厉害。小俊小心翼翼地解开红布,里面是一本极其破旧、封面几乎完全磨损脱落的笔记本。纸张泛着深沉的黄褐色,边缘卷曲焦脆,仿佛一碰就会碎成齑粉。

    他屏住呼吸,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又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极其小心地翻开第一页。内页的字迹映入眼帘,娟秀、工整,带着一种旧式知识分子的清雅风骨。然而,越往后翻,字迹开始变得潦草、颤抖,笔画歪斜,仿佛书写者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恐惧。扉页上,用同样娟秀的字迹写着:“孙儿小龙成长记,爷爷存念”。落款日期是十几年前。

    前面的内容大多是琐碎的日常记录,字里行间流淌着老人对孙子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疼爱。

    “三月廿八,晴。小龙今日算术考了头名!先生夸他聪明伶俐。归家路上,他一路蹦跳,像只快活的小雀儿。我给小龙买了半斤麦芽糖,看他吃得满嘴黏糊,心里比蜜还甜。”

    “六月初十,微雨。小龙与邻村几个顽童下河摸鱼,浑身湿透,回来挨了训,却笑嘻嘻从背后变出一条巴掌大的鲫鱼,说要给爷爷炖汤暖身子。这孩子,心善。”

    “九月初三,秋风起。与小龙在老槐树下埋下‘时光宝盒’,内有他拾的彩石三枚,我写的字条一张。约好十年后同取。他笑得眼睛弯弯,像月牙儿。”

    翻到第十年左右的记录时,字迹陡然变得混乱,内容也急转直下,字里行间充满了巨大的恐慌和绝望。

    “九月初三,阴风冷雨。小龙夜半突发高烧,浑身滚烫如炭身上竟起了大片红疹子!疹子破溃,流出黄水!腥臭难闻!村里张屠户家一夜之间死了五头壮猪!口鼻流血,死状凄惨!怪事!怪事啊!”

    “九月十五,愁云惨雾。请了镇上的医生,药石罔效!小龙眼神直了!叫他不应!喂水喂饭皆不知吞咽,但说来也怪,自小龙病倒,村里的猪瘟竟自己停了!再无新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月初二,夜黑如墨。李婆子那个装神弄鬼的老虔婆!她竟敢说小龙这不是病!是‘引’!是把村里的灾祸、晦气、邪祟都‘引’到他身上去了!我怒极打了她!可夜里抱着浑身滚烫、无知无觉的小龙,看着他身上不断溃烂流脓的红斑,我心里直发慌,像掉进了冰窟窿”

    “十一月初七,寒彻骨髓。他们来了,村长、族老都来了,说这是小龙的‘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说只要小龙‘守着’‘挡着’村子就能平安。村长他给我跪下了!涕泪横流!可我掀了桌子!我骂他们畜生!我小龙才十岁啊!可就在那天,村西头王娃子也开始发烧了,身上也起了红点”

    “三月廿一,春寒料峭。小龙身上的烂疮总不见好,反反复复,流脓淌血,可他却常常对着空屋子,对着墙角,对着空气傻笑,笑得那么干净,村里再没孩子发烧了,再没牲口,暴毙了,他爷爷没用啊,护不住你啊我的小龙”

    最后几页,纸张被大片的、早已干涸发黄的泪痕彻底浸透、泡皱,字迹完全无法辨认,只剩下几团模糊的墨迹和深深的、绝望的指甲划痕。日记本旁,静静地躺着一张同样泛黄褪色的照片。小俊颤抖着手拿起照片,照片上,一个健康活泼、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神气活现地趴在一个清瘦、戴着眼镜、笑容慈祥的老人肩头,笑得见牙不见眼。背景里,那棵老槐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树下的小河水清可见底,几条小鱼欢快地游弋其中。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在爷孙俩身上跳跃着金色的光斑。照片背面,一行同样娟秀的字迹:“小龙十岁生辰留念。愿吾孙一生平安喜乐。爷爷。”

    小俊拿着这张照片,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他踉跄着走到门口,望向村口那棵枯死的、狰狞的老槐树。七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彻骨的寒冷,仿佛从照片里那个阳光灿烂的瞬间,直接跌入了眼前这个死寂、冰冷、充满腐烂气息的现实地狱。这巨大的反差,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必须知道更多!他冲出老屋,像一个溺水者寻找浮木。他想起村里曾经的老村医李爷爷,一个沉默寡言但医术还算靠谱的老人,小时候发烧咳嗽都是找他看。或许,他是唯一可能知道些内情、又相对超然的人。

    老村医的家在村子最西头,同样是一间低矮破败的土房。小俊找到他时,老人正佝偻着背,坐在门槛上,对着西斜的太阳眯着眼。他比记忆中更加苍老、枯槁,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劈斧凿,深深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某种沉重的负担,眼神浑浊,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

    “李爷爷”。 小俊走过去,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还记得我吗?我是小俊,老刘家外孙,小时候您给我看过病。”

    老村医缓缓地、极其费力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小俊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在辨认一件年代久远的物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记得,城里读书的那个娃” 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

    “李爷爷,” 小俊开门见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回来喝二柱喜酒,看到小龙了。我我想问问小龙的事。”

    老村医浑浊的眼珠猛地一缩,像被针扎了一下。他迅速低下头,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沉默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小俊几乎喘不过气。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老人才发出一声悠长、沉重得如同叹息的“唉”,然后缓缓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都过去了,陈年旧事别提了,别提了”

    “李爷爷!” 小俊的声音不由得提高,带着恳求和坚持,“我想知道真相!他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他身上的烂疮,那到底是什么?求您告诉我!”

    老村医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膝盖里。他依旧摇头,反复念叨着:“傻孩子,糊涂啊,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知道了是祸害”

    小俊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是半瓶他从城里带回来、原本打算送给二柱父亲的廉价白酒。他拧开瓶盖,一股浓烈的酒精味弥漫开来。他将酒瓶递到老人面前:“李爷爷,天热,您喝口解解乏。就告诉我一点,一点点就行,好吗?我心里堵得慌。”

    老村医枯槁的手指颤抖着,犹豫地伸向酒瓶。他接过去,仿佛那是某种救命稻草,仰起脖子,猛地灌了一大口。劣质白酒的辛辣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浑浊的眼泪顺着深深的皱纹淌下。酒精似乎暂时驱散了他眼中的阴翳,也撬开了他紧锁的心门。他眼神变得有些迷离,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山峦,喃喃自语,声音如同梦呓。

    “那不是病” 他摇着头,重复着,“是‘引’是‘引’啊,把村里的‘脏东西’‘晦气’‘灾祸’都‘引’到他身上去,让他一个人‘吃’下去”。

    “大家伙儿都怕啊,怕得不行,怕那没来由的怪病,怕牲口一夜死绝,怕地里颗粒无收,怕日子过不下去,怕死,怕得要命啊” 老人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切的、源自骨髓的恐惧,身体也跟着微微发抖,“只能让他‘吃’下去,让他‘守着’挡着,这是唯一的法子”

    “他爷爷是好人啊,厚道人,读过书,明事理,他一开始拼了命地护着,跟村长吵,跟族老闹,像头护崽的狮子” 老人的眼中泛起一丝浑浊的泪光,“可有什么用?看着村里接二连三出事,看着别人家的孩子也起了红点,高烧,他他最后没法子了啊,不认也得认,这是‘规矩’,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选人看‘命格’,小龙他命格太‘硬’,命不好啊”

    老人的话语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夹杂着浓重的乡音和酒精的麻痹,像一堆破碎的、染血的玻璃渣。但小俊听懂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将他之前模糊的猜测彻底砸成了冰冷、残酷、令人窒息的事实!这不是天灾,不是意外!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由集体的恐惧和自私驱动的人祸!整个村庄的懦弱、愚昧和对灾祸的无限恐惧,共同将那个曾经阳光灿烂的、无辜的孩子推上了祭坛!而小龙的爷爷,那个深爱着孙子的老人,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与绝望中,最终在“守护全村”和“守护至亲”之间,被无形的、名为“规矩”和“多数人”的巨轮碾过,选择了痛苦的妥协。这妥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将小龙彻底钉死在“守村人”位置上的最后一道枷锁。

    接下来的几天,小俊像一个幽灵,沉默地游荡在村庄里,目光却如同探照灯,死死锁定在那个角落的身影上。他观察着小龙的行动轨迹:每天清晨,当第一缕灰白的天光刺破黑暗,小龙便会准时出现在枯死的老槐树下,静静地坐着,面朝村庄,一动不动,如同与枯树融为一体,直到日上三竿。黄昏时分,他会沿着村道蹒跚而行,在垃圾堆、臭水沟旁,捡拾村民丢弃的死鸡、烂菜叶、发霉的食物,默默地抱回他那破败的院子,堆在墙角。那堆腐烂的东西,在夏日的炎热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吸引着成群的苍蝇。

    一次,张木匠家那个七八岁的淘气小子爬树掏鸟窝,不慎摔了下来,小腿骨折,疼得哭天抢地。当天下午,小俊就发现小龙蜷缩在老屋的角落里,浑身滚烫,发起高烧,意识更加模糊。更令人心惊的是,他胳膊上那些暗紫色的溃烂斑块,如同获得了邪恶的生命力,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爬上了他干瘦的脖子,脓血渗出,散发着更加浓烈的腐败气息。

    小俊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窟。他不再有任何怀疑。小龙,这个被剥夺了神智、被剥夺了人生的孩子,真的在用他那残破的躯体和灵魂,作为容器,吸收、承载着这个村庄所有的“厄运”。每一次或大或小的灾祸降临,都会以成倍的痛苦和生命力流失,反馈到小龙身上。他像一个活着的、不断被消耗的“人柱”,沉默地承受着整个村庄的恐惧之重。村民们那“丰盛”的喂养,那刻意的隔离,那集体的沉默,都是为了维系这个血腥而古老的“传统”,确保这个“容器”能继续运转下去,直到被彻底榨干、耗尽。

    真相如同冰冷的毒液,渗透了小俊的四肢百骸,带来的是灭顶的愤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胸中翻腾着咆哮的怒火,想要冲进人群,撕开他们伪善的面具,将血淋淋的真相砸在他们脸上!他想质问村长,质问那些族老,质问每一个沉默的村民,你们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你们怎么能?!他想拉起小龙枯柴般的手,带他离开这个吃人的魔窟,逃离这个以“守护”为名的地狱!

    然而,当他看着那些在田间劳作、在门口闲聊、在婚礼上推杯换盏的村民时,看着他们脸上那被岁月和辛劳刻下的、看似淳朴的皱纹时,看着他们眼中那深藏不露的、如同冬眠毒蛇般的恐惧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同时,他发现自己像被无形的蛛网层层缠缚,动弹不得。这不是某一个恶人的罪孽,这是整个村庄的共谋!是植根于愚昧、恐惧和生存本能深处的、一种集体无意识的献祭!他们用沉默、用冷漠、用那碗“丰盛”的饭菜、用那些刻意的回避,共同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小龙牢牢禁锢其中,也将自己包裹在一种畸形的“安全”里。任何试图打破这沉默、戳穿这秘密的行为,都将被视为对整个村庄生存根基的挑战,会立刻招致最强烈的敌意和排斥。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渺小,仿佛独自面对着一堵由无数沉默的、冰冷的石头堆砌成的巨墙。

    一天下午,小俊骑着二柱的破自行车,往返了三个多小时,从镇上唯一的小卖部买回了一个东西,一个廉价的、色彩鲜艳的塑料小鸟哨子。那是他们小时候最喜欢的玩意儿,常常在老槐树下吹得震天响,互相追逐嬉闹。他走到小龙面前,再次蹲下身,将那个崭新的哨子递到小龙眼前,然后,他轻轻地、充满回忆地吹了一下。

    “嘟——啾——” 清脆而略显单薄的鸟鸣声,在死寂的角落里突兀地响起,划破了沉闷的空气。

    “石头,你看,是小鸟哨子!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最爱玩这个了!在老槐树下,你吹得比我响多了!” 小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充满了期待。

    小龙依旧低着头,沉浸在他那无声的世界里,对哨音毫无反应。小俊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苦涩如同潮水般蔓延。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收回手时,奇迹发生了,小龙那只一直放在膝盖上、如同枯枝般僵硬的手,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接着,那只黧黑、干瘦、沾满污垢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生涩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空的迟滞感,抬了起来,伸向那个鲜艳的哨子。

    他的动作笨拙而缓慢,手指在空中停顿了几次,仿佛在进行一场艰难的战斗。最终,他的指尖触碰到了哨子冰凉的塑料外壳,然后,小心翼翼地、极其珍重地,将它握住了,紧紧地攥在了手心!

    小俊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小龙的脸。

    小龙的眼神依旧浑浊空洞,没有任何焦点。然而,就在他紧紧握住哨子的那一刻,小俊似乎看到,在那片浑浊的、死寂的黑暗深处,极其短暂地、如同幻觉般,闪过了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光芒,像一颗流星,在永恒的夜幕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划出了一道转瞬即逝的亮痕!

    小龙把哨子凑到嘴边,嘴唇笨拙地含住哨口,腮帮子微微鼓起,用力吹了一下。没有声音。他体内似乎连吹响一个哨子的力气都被耗尽了。但是,他的嘴角,那两片干裂、布满污垢的嘴唇,却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

    那是一个极其模糊、极其短暂的笑容,但它不再空洞,不再机械,它带着一丝困惑、一丝努力、一丝仿佛来自遥远记忆深处的、被唤醒的微弱回应,像一个被深埋地底的种子,在濒临腐烂前,挣扎着探出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嫩芽!

    “小龙” 小俊的喉咙被巨大的酸楚和悲喜瞬间堵住,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他知道,那个曾经在阳光下奔跑欢笑的小龙,那个灵魂深处最纯粹的部分,并没有被彻底磨灭,它还在,在那被痛苦、黑暗和绝望层层包裹、吞噬的角落里,残存着一丝微弱的、属于“人”的光芒!这光芒虽然微弱如风中残烛,却比任何东西都更加珍贵,也更加令人心碎!

    但这光芒,如同流星,转瞬即逝。小龙脸上的笑容很快褪去,重新恢复了那种死寂的麻木。他只是紧紧攥着那个哨子,仿佛那是他唯一拥有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物,重新低下头,一动不动,回到了那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永恒的沉默里。

    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中缓缓流逝。村里没有发生大的灾祸,田里的庄稼长势似乎也还行。村民们脸上的笑容似乎多了一些,言语间也多了几分轻松。但小俊知道,这平静的表象之下,是那个角落里的生命正在被无声地、持续地消耗。小龙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他走路变得更加蹒跚,需扶墙,身上的溃烂蔓延到脸上,触目惊心。

    雨,是深夜突然砸下来的。不是温柔的淅沥,而是带着天穹震怒的轰鸣与惨白刺目的电光,将沉睡的村庄粗暴地撕裂。小俊被一声炸雷从不安的浅眠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披上单衣,赤脚走到窗边。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只有雨点疯狂抽打屋顶瓦片的声响,密集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狂暴的雨幕声里,一丝微弱、断续的**,如同濒死小兽的呜咽,顽强地钻进他的耳朵。小俊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凉透,那声音是小龙!

    恐惧像冰锥刺穿骨髓,小俊甚至来不及穿鞋,猛地拉开门,一头扎进倾盆的雨帘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水花。他跌跌撞撞地冲向村尾那间摇摇欲坠的老屋。

    门扉在风雨中无力地晃荡着,像一个空洞的叹息。风雨裹挟着湿冷,肆无忌惮地灌入屋内。借着窗外偶尔撕裂夜空的惨白电光,小俊看清了屋内的景象,一片狼藉,腐朽的霉味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腻的腥气扑面而来。小龙蜷缩在墙角那堆早已霉烂的干草上,身体因痛苦而剧烈地抽搐着。他的**微弱而破碎,被淹没在屋外的风雨声里。裸露的皮肤上,那些溃烂的伤口在电光下触目惊心,正渗出黄绿色的脓血,散发出死亡临近的气息。

    “小龙!”小俊嘶喊着扑过去,伸手想抱起他。指尖触碰到小龙身体的瞬间,小俊的心猛地一沉,那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只剩下一把被病痛蛀空的枯骨。他颤抖的手抚上小龙的额头,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掌心,像一个即将燃尽的炭火。

    “小龙!撑住!我这就带你去找医生!城里的医生!”小俊的声音带着哭腔,在空荡破败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凄厉。他试图将小龙背起,那轻飘飘的分量此刻却重逾千斤。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被几个沉默的身影挡住。村长和几个披着蓑衣的村民站在那里,像几尊刚从泥地里挖出来的石俑。雨水顺着他们的蓑衣滴落,在门槛内汇成一小滩浑浊的水。他们的脸隐藏在斗笠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只有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复杂目光,黏稠地缠绕在小俊和小龙身上。

    “让开!”小俊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朝着门口嘶吼,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扭曲,“他快死了!你们没看见吗?!”

    村长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作迟缓而沉重,仿佛脖颈上压着无形的巨石。他的声音低沉沙哑,穿透雨幕,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宿命般的疲惫:“没用的小俊。别折腾了,也别折腾他了。这是他的命数,打从他被选中的那天起,就注定了。”

    “命?!”小俊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村长和那些沉默的村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血珠,“放屁!这是谋杀!是你们所有人!用你们的懦弱,用你们的沉默,一刀一刀把他剐死的!”

    村民们依旧沉默。没有人辩解,没有人反驳,甚至没有人移动分毫。他们只是站在那里,任由雨水冲刷,像一堵冰冷、厚重、无法逾越的墙。他们的沉默不再是无声,而是一种震耳欲聋的宣告,一种比任何唾骂都更彻底的放弃,一种深入骨髓的冷漠。这沉默,比屋外的惊雷更令人肝胆俱寒,将小俊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碾碎。

    那一夜,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小俊守在干草堆旁,小龙的**声如同风中残烛,越来越微弱,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像是生命在沙漏中滑落的最后几粒沙。小俊眼睁睁看着小龙胸膛的起伏渐渐微弱下去,看着那紧握着粗糙木哨子的手指,一根一根,极其缓慢地、失去了所有力气地松开。那只哨子,曾经吹响过多少被遗忘的、短暂而纯粹的快乐?如今,它无声地滚落在污秽的草堆里。小俊没有合眼,仿佛只要一闭眼,那微弱的生命之火就会彻底熄灭。黑暗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和小龙一同淹没。

    第二天清晨,肆虐了一夜的暴雨终于停歇。一道惨淡的晨光,挣扎着从屋顶巨大的破洞里挤进来,像舞台上的追光灯,不偏不倚地落在小龙的脸上。那张曾经或许有过天真笑容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青灰色。他安静地躺着,再没有一丝痛苦的抽搐,嘴角甚至凝固着一丝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屈辱、所有的苦痛,似乎都在这一刻归于沉寂。

    小俊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小龙的身体,冰冷、僵硬,像一块深秋河底的石头。他试图将小龙抱起来,那轻飘飘的身体此刻却沉重得让他双臂颤抖。

    村民们再次无声地聚集在门口,像一群幽灵。他们看着草堆上那具小小的、被遗弃的躯体,脸上没有悲伤的泪水,没有哀痛的嚎啕。只有一种混杂着如释重负、难以言喻的愧疚以及更深沉恐惧的复杂情绪,如同浑浊的泥浆在他们眼中翻涌。那是一种卸下重负后的麻木,一种不敢直视自己罪孽的闪躲。

    小龙的葬礼很简单。就在村口那棵虬枝盘错、早已枯死多年的老槐树下,草草挖了一个浅坑。没有棺木,没有纸钱,没有哀乐,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悼词。小龙的身体被直接放进了冰冷的土坑里,覆盖上的,只有一把把粗糙、带着湿气的黄土。泥土落在小龙身上发出的闷响,是这场葬礼唯一的声响。小俊站在坑边,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地砸落在新翻的泥土上,成为这片死寂中唯一有温度的东西。他是小龙这短暂、悲惨一生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送葬者。

    葬礼结束的尘埃尚未落定,小俊已默默回到自己那间同样冷清的小屋。他迅速地、机械地收拾着行囊,将几件简单的衣物塞进一个褪色的布包。这里的一切,童年的欢笑、田野的奔跑、溪水的清凉,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令人作呕的灰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心脏。

    二柱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搓着手,脸上写满了局促和欲言又止的挣扎。

    “小俊”二柱终于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你别太恨村里人。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他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小俊的眼睛,那“没办法”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淬了毒的针。

    小俊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他只是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地、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他出生、长大的地方。那些熟悉的屋舍、田埂、小路,此刻在他眼中都扭曲变形,如同怪物张开的巨口。他最后的目光,像冰冷的刀锋,扫过远处沉默的山峦和脚下这片浸透了小龙血泪的土地。

    然后,他背起行囊,决绝地转身,迈开步子,再也没有回头。通往村外的土路泥泞不堪,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已经等在那里。车轮碾过泥泞,扬起一片浑浊肮脏的黄尘,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缓缓地、无情地遮蔽了身后村庄那模糊而丑陋的轮廓。小俊知道,脚下这条泥泞的路,就是他与故乡永诀的界限。他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吞噬了小龙、也吞噬了他所有温情记忆的地方。

    面包车突突地驶离村庄,将那片窒息的土地甩在身后。车窗外,雨后的天空异常澄澈,阳光灿烂得刺眼,田野一片生机勃勃的翠绿。然而,这明媚的光景落在小俊眼中,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永远无法融化的冰。阳光灼烤着皮肤,却一丝一毫也暖不进他心里。那彻骨的冰凉,是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他带走的,哪里是什么乡愁?那是一个沉甸甸的、冰冷刺骨的真相,关于一个被献祭的孩童,关于一个村庄集体的沉默与合谋,关于人性最深处那令人绝望的深渊。他不知道这用无辜者生命换来的、虚伪的平静还能维持多久,他更不敢去想,当枯槐下的黄土再次被掘开时,下一个被推上“守村人”祭坛的,又会是哪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车轮滚滚向前,村庄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缩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视野里,只剩下那棵枯死的老槐树,如同一个巨大的、扭曲的问号,又像一具指向天空的骸骨,孤独而固执地矗立在荒凉的土地上。它沉默地守望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守望着黄土之下那个被遗忘的牺牲品,也守望着那些深埋在人心深处、永不见天日的秘密与深重的罪孽。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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