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刻意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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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王府深处,一片刻意平整出来的空地,被午后的阳光晒得发白,透着一股虚假的洁净。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料的甜腻,像是要拼命盖住什么,却又徒劳无功,反而让那股从泥土深处、从远处秘狱方向隐隐飘来的陈腐与绝望气味更加刺鼻。

    空地中央,一群衣衫褴褛的奴隶被驱赶着聚拢。他们大多形容枯槁,眼神浑浊,像一群被强行拖出阴暗洞穴、暴露在强光下的鼹鼠,惊惶不安地挤在一起。褴褛的布片挂在枯瘦的身体上,露出的皮肤布满新旧伤痕,在刺目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凄惨。

    与这片凄惶格格不入的,是空地尽头那座临时搭建的木台。台子不高,却足够俯视。台面铺着簇新的、颜色俗艳的红毡,踩上去悄无声息,仿佛吸走了所有的杂音。台子后方,王府侍卫如同铁铸的雕像,按刀而立,盔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光。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台下每一个奴隶,确保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动作,任何一声不该有的喘息。

    一片死寂中,只有风吹过远处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奴隶们压抑的、沉重的呼吸。

    熊淍就挤在这群奴隶中间。他微微佝偻着背,把自己尽量缩进人堆的阴影里,头低垂着,额前几缕汗湿的乱发遮住了大半眉眼。他的手指深深抠进掌心,那粗糙的触感和细微的刺痛,是唯一能让他保持清醒、不被胸腔里那团疯狂咆哮的烈焰烧成灰烬的东西。

    复仇!复仇!复仇的火焰在熊淍的血管里奔腾咆哮,几乎要将他从内而外焚成灰烬!

    他要撕碎这阴影!他要亲手……将那魔鬼拖入地狱!

    可……怎么撕?怎么拖?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悄然滑入他燃烧的脑海,带着冰冷的寒意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昨夜,老张头那染血的粗麻布上,“王二蹋”三个血字,如同三只狰狞的厉鬼,无声地狞笑着,此刻依旧灼烧着他的眼底。然后,他的目光,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越过攒动的人头缝隙,移向远处秘狱入口的方向。那两个被他逼问过、抖得像风中落叶的老奴隶,老张头和他的同伴,此刻是否也在那阴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他们是这王府深不见底的罪恶泥潭里,被遗忘的、可能残存着些许有用记忆的……淤泥!

    一丝极其危险、近乎自毁的幽光,在熊淍赤红的眼底深处,倏然闪过!利用他们?撬开那尘封的、关于“王二蹋”的过去的记忆?这念头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稍有不慎,先死的必定是他们,然后就是自己!

    就在这时,死寂被打破了。

    “王爷驾到!”

    一声刻意拖长、尖利得不自然的唱喏,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划破了沉闷的空气。

    木台侧后方,那扇通往王府真正奢华内苑的厚重朱漆大门,无声地滑开了。先出来的是两队提着熏香小炉的侍女,袅袅青烟瞬间弥漫开来,将那甜腻的香气推向更浓烈的高潮。紧接着,在一群锦衣华服、面容倨傲的管事簇拥下,一个身影缓步而出,登上了铺着红毡的木台。

    正是王道权!

    他今日未着蟒袍,反而是一身素雅的靛青色锦缎长袍,衣料在阳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泽,腰间只松松系着一根玉带,显得格外“平易近人”。那张脸,保养得宜,红润饱满,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嘴角甚至习惯性地向上弯着,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堪称“慈祥”的笑意。午后的阳光似乎格外眷顾他,精准地打在他身上,为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远远望去,竟有几分悲悯天人的神祇之感。

    这光芒如此“圣洁”,刺得台下奴隶们眼睛生疼,本能地瑟缩了一下。那光芒映照下的“慈祥”,与他们褴褛的衣衫、枯槁的面容、身上洗刷不掉的污垢和伤痕,形成了地狱与人间的、最残酷也最刺眼的对比!

    王道权在台中央站定,目光温和地扫视着下方,那眼神,像是在欣赏自己豢养的、一群还算温顺的牲口。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奇异地传遍了整个空地的角落,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刻意放缓的宽厚腔调:

    “诸位受苦之人。”他开口,声音里仿佛浸满了虚假的蜜糖,“本王深知,尔等身陷囹圄,皆因前尘之过,或命运之舛。然,天有好生之德,本王亦怀仁恕之心。”

    他微微抬手,指向台侧。几个粗壮的仆役抬着两个巨大的木桶走了上来,重重地放在红毡边缘。木桶里,堆满了颜色发灰、形状粗陋的窝头,散发出一股混合着霉味和麦麸的生涩气息。另一个桶里,则是浑浊不堪、几乎看不到油星的菜汤,上面漂浮着几片发黄的烂菜叶子。

    “此乃王府恩典!”王道权脸上的“慈祥”笑容扩大了几分,声音也拔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恩赐意味,“虽非珍馐美馔,却是果腹充饥之物。望尔等感念天恩浩荡,体恤本王一片苦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麻木、恐惧、茫然的脸,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勤勉劳作,安分守己,洗刷尔等过往罪愆!赎清罪业,方得新生!王府,并非尔等绝路,而是尔等。改过自新、重获天恩之所在!”他张开双臂,那姿态,仿佛要拥抱台下所有卑微的生命,“只要尔等忠心效力,勤恳赎罪,本王,必不会亏待!”

    话音落下,台上台下,一片死寂。只有王道权那番“天恩浩荡”“赎罪新生”的伪善言论,还在阳光和劣质熏香的混合气味中,嗡嗡回响,像无数只苍蝇在耳边萦绕。

    熊淍死死地低着头,下颌绷紧的线条几乎要割破皮肤。胸腔里翻涌的不是饥饿,而是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恶心!那伪善的腔调,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毒针,狠狠扎进他的耳膜!勤勉赎罪?新生?这魔鬼!这屠戮了他熊家满门、将岚推入地狱、让师父背负血海深仇的魔鬼!他怎敢!他怎配站在这里,披着这身人皮,吐出这些污秽不堪的字眼!

    他感到身旁的老奴隶在微微颤抖,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熊淍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疼痛尖锐,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濒临崩溃的理智。不能抬头!不能看!那目光……那毒蛇一样的目光!

    “来,分发下去,人人有份。”王道权那令人作呕的温和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施舍的快意。

    几个管事模样的人立刻上前,吆喝着,粗暴地维持着秩序,让奴隶们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一个个走到木桶前。

    轮到熊淍了。

    他麻木地挪动脚步,垂着眼,视线里只有那红得刺眼、踩上去毫无声息的毡子边缘,以及自己那双沾满污垢、裂开口子的草鞋。他能感觉到,一道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子,正若有若无地扫过他的脊背——来自高台之上。

    一个管事不耐烦地抓起一个颜色最深、边缘已经长出点点灰绿霉斑的窝头,又用长柄木勺在汤桶里搅了几下,舀起半勺浑浊的汤水,倒进旁边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汤水溅出几滴,落在红毡上,留下几个深色的污点。

    “拿着!下一个!”管事的声音像在驱赶牲口。

    熊淍伸出双手,粗糙的手指微微颤抖。就在他即将接住那冰冷的窝头和破碗时,一只保养得宜、白皙干净的手,突兀地伸了过来,轻轻压在了窝头上方。

    是王道权!

    他竟然亲自走了下来,走到了分发食物的队列旁!

    熊淍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胸腔,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沉闷巨响。那冰冷的、带着玉石般光滑触感的指尖,几乎要碰到他的手!

    “慢着。”王道权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近在咫尺。那温和的语调里,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审视和探究。他稍稍用力,将那发霉的窝头,稳稳地放在了熊淍摊开的、布满厚茧和细小伤口的掌心上。

    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那是一种与“仁慈”完全背道而驰的、属于掠食者的、毫无生气的冰凉!这触感像一道冰锥,瞬间刺穿了熊淍竭力维持的麻木外壳,直抵灵魂深处!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酸腐的液体猛地冲上喉咙口!他死死咬住后槽牙,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几乎喷涌而出的呕吐感压了回去。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单薄的囚衣。

    “抬起头来,孩子。”王道权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关切”,“让本王瞧瞧。”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熊淍的神经上。他不能抗拒,也不敢抗拒。他强迫自己那僵硬得如同生锈铁板的脖颈,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

    视线,从对方靛青色锦袍的下摆,缓缓上移。那光滑昂贵的衣料,在阳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腰间温润的玉佩,雕刻着繁复的云纹。最后,对上了那双眼睛。

    王道权的眼睛。

    那眼睛带着笑,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仿佛盛满了悲悯。然而,在那层精心涂抹的“慈祥”油彩之下,熊淍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东西!一丝冰冷的、锐利的、如同解剖刀般精准的审视!那目光在他脸上逡巡,掠过他额角的旧伤,扫过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最后,停留在他低垂却难掩锐利的眉眼之间。那目光,绝不是在关心一个卑微奴隶的温饱,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或是在审视……一个潜在的、需要被掐灭的火星!

    “嗯,看着倒是比前些日子结实了些。”王道权微微颔首,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在秘狱里,可还习惯?饭食……能吃饱吗?有没有什么难处?”

    套话!虚伪至极的套话!熊淍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顶门,烧得他眼前发黑!习惯?在这人间地狱里习惯?!吃饱?靠这些发霉的、猪狗都不屑的东西?!

    “回……回王爷恩典……”熊淍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挤得异常艰难,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长期沉默后的滞涩感。他努力模仿着周围奴隶那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卑微,将头垂得更低,避开那毒蛇般的直视,“奴才……习惯了。饭……能……能吃饱。谢王爷……垂问。”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从喉咙里硬生生扯出来,留下血淋淋的痛楚。

    “哦?”王道权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又似乎只是例行公事。那审视的目光并未完全移开,反而在熊淍低垂的脸上停留了更久的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探究,如同暗夜里一闪而逝的幽光。随即,那抹“慈祥”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习惯就好,能吃饱就好。年轻人,有力气,更要懂得惜福,勤勉做事,总有出头之日。”他拍了拍熊淍的肩膀,那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上位者施舍般的姿态。

    那触碰让熊淍浑身一僵,仿佛被毒蛇缠上!胃里翻江倒海,恨意如同岩浆在血管里奔涌咆哮!惜福?勤勉?出头之日?!这魔鬼!他恨不得立刻抽出藏在破衣烂衫下的那根磨尖的竹片,不顾一切地捅进这伪善者的胸膛!捅进这双假惺惺的眼睛里!

    但他不能。一丝一毫都不能。

    他强迫自己弯下腰,做出一个奴隶最卑微的姿势,喉咙里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是……王爷恩典……奴才……记住了。” 指甲再次深深嵌入掌心的嫩肉,尖锐的疼痛是唯一的锚点,将他死死钉在理智的悬崖边缘。

    王道权似乎终于满意了,或者失去了继续探究的兴趣。他收回目光,又象征性地对着后面的几个奴隶说了几句毫无营养的“勉励”之词,便转身,在管事的簇拥下,踏着那无声的红毡,重新走向那座象征着权力和奢华的朱漆大门。

    阳光依旧慷慨地洒在他身上,勾勒出那“悲悯”的背影。

    熊淍站在原地,双手捧着那块冰冷刺骨、散发着霉味的窝头,还有那碗浑浊的汤水。他像一尊风化的石像,一动不动。直到管事的呵斥声在耳边炸响:“愣着干什么!拿了东西滚回去!别挡道!”

    他被粗暴地推搡了一下,踉跄着跟上前面奴隶的脚步。秘狱那黑洞洞、散发着浓重潮气和绝望气息的入口,如同巨兽贪婪张开的嘴,在远处等待着将他们重新吞噬。

    他麻木地走着,视线死死盯着手中那块灰绿色的窝头。阳光照在上面,霉斑清晰可见,像爬满了丑陋的蛆虫。王道权保养得宜的、冰冷的手指触碰过的感觉,还残留在他粗糙的掌心,挥之不去。那伪善的言语,那审视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的神经。

    恨意!滔天的恨意!像沉寂的火山终于找到了爆发的裂口!

    他猛地攥紧了那块窝头!

    五指收拢,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掌心被窝头粗糙坚硬的边缘硌得生疼,但那点疼痛,比起心头的烈焰,简直微不足道!

    “扑哧!”

    一声沉闷的碎裂轻响。

    那块坚硬、劣质、象征着伪善“恩典”的窝头,在他掌心被硬生生捏爆!瞬间四分五裂!粗糙的碎块和粉末,簌簌地从他紧握的指缝间落下,如同肮脏的雪,洒在同样肮脏的土地上。

    粉末飘散,带着一股绝望的霉味。

    他低着头,看着那摊碎裂的污秽,胸膛剧烈起伏,喉咙深处滚动着野兽般压抑的嘶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开来!捏碎了!捏碎这伪善的施舍!捏碎这魔鬼披着的人皮!

    这魔鬼!这屠夫!这披着人皮的恶鬼王二蹋!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猛地打破了队伍末尾压抑的死寂!

    熊淍心头一凛,那几乎冲破理智的恨意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强行压下!他猛地松开拳头,任由剩余的窝头粉末和碎块掉落在地,同时迅速低下头,将眼中翻腾的杀意死死掩埋在垂落的乱发阴影之下。

    是王府侍卫长!那个以心狠手辣著称、腰间永远挎着沉重鬼头刀的疤脸汉子!他像一阵黑色的旋风,带着几个同样彪悍的侍卫,粗暴地分开排队的奴隶,径直冲到了秘狱入口处,凶神恶煞地拦在了前面!

    “停下!都他娘的给老子停下!”侍卫长声如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他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狠狠刮过每一个奴隶惊惶不安的脸,最后,那目光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审视,竟在刚刚捏碎窝头的熊淍身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冰冷,探究,仿佛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

    熊淍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那短暂的一瞥,绝非无意!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顺着脊椎窜上后脑!

    难道……刚才自己捏碎窝头时那瞬间的失控,被高台上的人……看见了?

    侍卫长可不管奴隶们吓得面无人色,他猛地一挥手,厉声咆哮,声音在秘狱幽深的入口回荡,激起令人胆寒的回音:

    “奉王爷令!即刻起,秘狱戒严!所有人,原地蹲下!抱头!胆敢妄动者,格杀勿论!”

    他凶狠的目光再次扫过人群,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一字一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砸在每一个奴隶的心头:

    “查——奸——细!”

    查奸细?

    这三个字如同三声惊雷,狠狠劈在熊淍的头顶!他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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