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最后的安置,养鸡的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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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海滨化肥厂古旧的厂长办公室里,煤球炉子烧得通红,铁皮烟囱管拐着弯通到窗外,嘶嘶地吐着白汽,却怎么也驱不散深冬腊月里那股刺入骨髓的湿冷。
杨大刚搓着粗糙如砂纸的大手,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他那军绿色的棉袄敞着怀,露出化肥厂的蓝色工装。
上级领导的赞誉犹在耳畔。
小鬼子那群人失魂落魄的样子还在眼前。
另外,他的心头生出了后怕。
尽管钱进用证据早就让他相信了川畸重工的阴谋,可是直到今天设备抵达了化肥厂,经过了国外专家的检测,他才确定小鬼子的险恶用心。
很险!
他看向钱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不是因为热,而是后怕,而是心里有一团火在烧人,烧得他坐立不安。
钱进送海耶斯等人上了小轿车回招待所,然后也回来准备跟杨大刚告别:
“老杨大哥,现在大局已定,剩下的就是等国家收川畸重工赔的钱。”
“这次咱们干的应该不错,化肥厂还没有出口什么东西,就给国家赚外汇了,哈哈。”
他的心情很好。
杨大刚听后心情更好。
打赢外战永远是军人最提气的事。
他忍不住上去握住了钱进的手,真心实意的说:“钱老弟,我要向领导向党组织为你请功,这一仗打得漂亮,盖因为你指挥的漂亮。”
“这一仗功劳很大,你的功劳很大!”
钱进摆手:“快算了吧,咱们是一个团队,老杨大哥您比我更懂带队打仗的事。”
“既然是咱们的队伍打了胜仗,那功劳自然属于咱们队伍……”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杨大刚打断了他的话。
“正因为我在一线部队当过军事主官,所以我才更清楚功劳怎么分。”
说到这里,他的表情变得凝重而诚恳:“钱主任,这次要不是你警惕心强烈,要不是你见多识广,那我们化肥厂就要被小鬼子坑害了!”
“要不是你,我们这么一个大厂,这么上千号人,就全栽进川畸那帮东洋人挖的陷马坑了!”
“几百万美元啊,把我杨大刚骨头碾成渣也赔不起!”
他用力拍了拍胸口,军绿棉袄上的扣子被震得蹦了一下:
“然而你还不止救了化肥厂,还利用陷阱反戈一击,不但没让小鬼子的阴谋得逞,反而让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让他们丢人又赔钱!”
化肥厂副厂长披着大衣到来,听到这番话后他叹气一声,又佩服的看向钱进:
“钱主任,我老阎是真服你啊,这件事全海滨市只有你能干成。”
“你就算把一切告知我,让我来操作,我也办不了这些狗日的小鬼子,还得靠你呀,你竟然能从美帝国请来律师,请来检查检验专家……”
说着他冲杨大刚感慨:“杨厂长,我这话不是拍马屁吧?这是事实吧?让你杨厂长来负责这件事,你顶多也就是不让小鬼子坑咱厂子,怕是没法让他们赔款吧?”
杨大刚说道:“我肯定做不到啊。”
他和阎副厂长复盘这件事。
越盘算越后怕也越是佩服钱进。
最后杨大刚直接忍不住的给钱进胸口轻轻来了一拳:“钱主任,你可真是好样的!”
“我老杨不敢说别的,起码是一条汉子,作为好汉子就得敢作敢当、敢说实话。”
“一直以来,我老杨想感谢你,可事情没办完,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如今你就是我们厂子的救命恩人!”
“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你给我说个法子,你必须得给我个机会,不然我这张脸在单位在市里没处搁!”
钱进去拿茶杯喝茶。
杨大刚提前一步抢过去给他倒掉了:“都凉了,这大冷天怎么让你喝凉茶?”
他又给钱进倒茶,阎副厂长则亲自起打来一壶开水。
钱进抱着搪瓷茶缸笑:“杨厂长、阎副厂长,你们都言重了。”
“保国家财产,护工人饭碗,这是咱干部的分内之事。报答二字,可不要再提了。”
“不行!”杨大刚脖子梗起来,黑红的脸上急出了汗珠子,“咱必须得有点说法,是不是,老阎?”
阎副厂长点头:“对,这恩情可是救命之恩、救厂之恩啊。”
他想了想,问道:
“钱主任,你家里有啥难处不?孩子上学?弟媳单位调动?反正你一句话!什么技术科、厂办,什么工会市府,反正你有啥需要我们办的,我们立马给你办!”
凛冽的寒风吹过空旷厂区,裹挟着海盐的湿冷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呜呜作响。
窗台上,一层薄薄的灰白盐碱霜结了冰晶。
钱进笑着摇头想走。
结果被两人给夹住了。
看着虎视眈眈的杨大刚,钱进犹豫了一下:“那,我说实在的,现在我要是还一个劲的拒绝你们的好意,显得有些矫情了。”
听到这话杨大刚笑了:“对,你可别跟老哥们我矫情,我不吃这一套。”
“有恩必偿有仇必报,这是咱人民子弟兵的优良传统。”
钱进琢磨了一下,说道:“好吧,是这样的,我这边没什么,我媳妇也一切安好,我还没孩子呢。”
“但是我家里有个三哥叫钱烈,今年才从西南红土地栗返城,前几个月户口落回来了,可工作还没着落……”
“钱烈?你三哥返城后没工作?”杨大刚眼睛瞬间亮了,如同抓到了浮木,往前紧凑一步。
“那还找啥别的地儿,你要是不嫌弃我们厂效益差,那叫他进我们厂!凭咱的情分,技术工三级工起步!你一句话,明儿就……”
钱进抬手,动作带着一种军官般的利落,打断了杨大刚喷薄而出的热情:
“可不能这样,化肥厂不是你的更不是任何人的,我可以承你的人情,但不能干私自往里插人的事。”
这话让杨大刚更是钦佩他。
其实钱进一早就没打算让三哥进工厂。
他倒是没有看不上化肥厂,等到川畸重工赔款,化肥厂肯定还要引进新生产线。
他相信以自己拥有的信息,这次可以帮化肥厂引进一条领先国内化工产业平均水平一个年代的生产线,到时候海滨化肥厂肯定可以崛起。
或许按照正常时间线,海滨化肥厂会成为八十年代第一批破产关门的工厂一员。
可如今有了他,海滨化肥厂肯定可以逆天改命。
奈何钱烈不适合进化工厂上班,钱进想让他进养殖场。
这事是他一早想好的,也是钱烈一直没能找到地方上班的原因。
钱烈在西南红土地上做过畜牧兽医,他在这方面虽然算不上专家,但可以说是个行家。
另外钱进这边也需要在养殖场特别是禽类养殖场有人。
因为国家已经允许个体户存在,工商局马上就要发放个人营业证了。
钱进这样就要开始整合改编泰山路劳动突击队。
首先他要做的就是把人民流动食堂给独立出来。
一直以来他都没有安排人民流动食堂找房子进行固定区域营业,也就是说开饭店或者开食堂。
因为一旦涉及到固定资产,那小集体企业的剥离就会很复杂很麻烦。
现在人民流动食堂一直是游击作业。
那钱进只要将这部分人从劳动突击队给开除,再以魏清欢身份办个营业许可证,将这部分人挂进去,那么他就可以完成人民流动食堂公转私的工作。
这么做有侵占国家资产的嫌疑。
然而钱进没办法。
八十年代各大国企单位情况多复杂他太清楚了,人民流动食堂是一块肥肉。
肯定会被很多当官的给盯上。
如果它一直是小集体企业,那么任免、安排就轮不到钱进做主。
钱进需要掌握主动权。
人民流动食堂是他日后‘衣食住行’综合商业体的基础,他不能把这基础拱手让人。
人民流动食堂现在生意主要有四块,麻辣烫、鲜汤煮、烧烤和卤肉。
钱进一直想要开展新一块的生意,那就是仿照肯德基、麦当劳做炸鸡、做速食快餐。
中国人有自己的汉堡。
他肯定要做肉夹馍的。
肉是卤肉,这个基础已经出来了,人民流动食堂是有卤肉摊的。
只要再从商城买一批烤炉做烤饼,加上卤肉就是肉夹馍。
炸鸡则需要鸡肉原材料。
这种情况下他需要养鸡场。
自己从零开始建一个养鸡场会很复杂,正好钱烈是兽医。
钱进就觉得可以把他送进去,想办法让三哥迅速升职,以后帮他给养殖场引进各种速生肉食鸡。
然后他从养殖场买鸡肉,就可以开展炸鸡业务了。
这样钱进心里思考着,就把需求说了出来:“我三哥下乡八年,一直在兽医站过活。”
“他摸惯了马尾巴牛蹄子,跟牲口打交道是看家本领,给骡马接生,给拉稀的牛犊子灌药汤,手上有点土法子。”
“说实话,化肥厂的管道阀门、仪表图纸、氨合成工段这些东西他不懂,进去了,占着位置不干活,群众看着不像话,他自己也窝囊。”
他的话说得平实,但很有力量,每一个字都钉在地上。
杨大刚脸上的激动凝固了一瞬,随即像被点亮的灯泡:“伺候牲口?懂兽医?这是真本事啊!”
钱进的目光落在杨大刚那张粗犷热诚的脸上,带着一种隐晦的探询:
“老杨大哥你是战友遍天下,不知道……有没有认识国营农场或者大型养鸡场的熟人?”
“市里不是刚成立了一个重点的‘红星第一机械化养鸡场’?我三哥有一些对付鸡瘟马瘦的土把式,放化肥厂是浪费,搁养鸡场,说不定能磨出点亮光?我觉得好歹算条活路。”
这家机械化养鸡场就是以后的封闭式养殖场雏形,今年年中刚成立。
钱进当时就想把钱烈送进去。
奈何他没有门路。
但是事情很巧。
听了钱进的话,杨大刚猛的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养鸡场?!红星一厂?!”
“嘿,钱老弟你算问着真佛了,哈哈,那场长是老魏,大号魏得胜,他是我在对阿三自卫反击战时候高炮阵地上的老战友!”
“我给他扛过炮筒挡过弹片,生死过命的交情!我这次转业到化肥厂,还是他提的建议呢,嗯,他那儿缺人手,尤其是懂点门道能下力气的技术员。”
“你三哥是返城知青正对路子,这事儿你撂我身上了,妥妥的!”
他两步并作一步窜到那张掉漆的旧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哗啦翻出一张印着鲜红厂名的信笺纸,又从口袋里掏出那支笔尖都磨秃了的英雄100金笔。
“唰唰唰——!”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张,发出急促的摩擦声。
阎副厂长问他:“你干啥?”
杨大刚笑道:“干啥,写推荐信呀。”
阎副厂长拦下他,沉吟一声问道:“钱主任,这里没有外人,你坦诚的说。”
“你是想给你三哥谋求个什么职务?我想恐怕不是——普通的技术工人吧?”
钱进说道:“就是技术工人呀,具体的说应该是养殖场兽医?或者说养殖场技术员?”
阎副厂长愣住了:“这种活,以您的职位和人脉,随随便便就能把他给安插进去吧?还用等到现在?”
钱进坦然说道:“我不好动用人脉给自己亲朋好友找工作,因为我不喜欢人家走我的后门,所以我也不走别人的后门。”
“如果不是你们二位今晚非要给我帮忙,说实话,我不撒谎,我本来是一直盯着养殖场的招工启事,还想着等工厂什么时候招工,再想办法让我三哥进去上班。”
阎副厂长吃惊的看向他。
这么有原则的干部特别是年轻干部,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了!
最后他摇摇头,叹着气说:“钱主任,我老阎算是服气你喽!”
此时杨大刚写好了推荐信:
兹有钱烈同志,系光荣返城知青,政治可靠,吃苦耐劳,精熟牲畜饲养及疫病土法防治,尤擅就地取材化解畜类急症。
该同志实为不可多得之基层畜牧人才,我厂惜无对口岗位。今有市重点红星第一机械化养鸡场求贤若渴,特郑重推荐该同志。望贵场领导察验录用!
最后一个感叹号落下,杨大刚饱蘸红印泥,“啪”的一声,将那颗象征着化工系统绝对权威的厂党委公章重重摁在信纸末尾。
鲜红的印泥如凝固的血液,沉甸甸地昭示着这份人情的分量与不容置疑的份量。
钱进向杨大刚道谢,拿起推荐信就走。
杨大刚拽住他:“今晚怎么也得来一个庆功宴啊。”
钱进笑道:“是要庆功,但不是现在,等咱拿到了川畸重工的赔偿款,到时候好好庆祝,行不行?”
杨大刚憧憬的说:“到时候肯定得一醉方休。”
阎副厂长问道:“钱主任,你就这么走了?那咱请来的那些国际专家……”
“晚饭不用管,我已经招呼好招待所里,给他们送去了牛排和红酒。”钱进在商城买的好货,招待海耶斯一行人绰绰有余。
“他们其实吃不惯咱们中国菜,所以就让他们吃牛排之类的东西好了,你们放心,我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阎副厂长看着他的背影感叹:“杨厂长,这钱主任了不得啊。”
杨大刚深以为然的点头:“我有预感,这伙计会成为改革开放大潮里的弄潮儿。”
天黑得早,才刚过六点,铅灰色的云层已经沉沉地压了下来,一点星辰都看不见,黑暗将泰山路完全包裹了起来。
朔风卷起地上积雪,满含湿冷寒气,像无数条隐形的鞭子,抽打着红砖墙上斑驳的标语和糊着旧报纸的楼道窗户。
窗户玻璃上厚厚一层冰花,将外面那点稀疏路灯光晕染开一片朦胧惨白。
楼道里各家小厨房透出的橘黄光晕成了唯一的暖色。
锅铲碰撞的叮当声、风箱短促的呼啦声、孩童们追逐打闹的喊叫声、煤烟气味儿,杂乱地搅和在一起,又都被冰冷的夜色吞噬掉。
钱进推门进屋,那股熟悉的、混着煤炭味和饭菜香的暖流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附着在棉大衣外层的寒气。
客厅中央,一架带着暗铜烟筒的老铸铁煤炉烧得正旺,炉膛里透出稳定的橙红色光晕,烤得人脸上暖融融的。
炉圈上支着个鼓肚的大铝锅,锅里纯白浓稠的奶汤正咕嘟咕嘟翻滚着,大块连肉带筋的羊骨头在乳白的浪花里时隐时现,汤面上飘着晶亮的油花。
一股极其霸道醇厚的浓香,带着羊肉特有的鲜活野性,霸道地灌满了整个屋子,顶得人忍不住喉咙滚动。
家里小孩看到他回来,以钱途为首,呼啦啦冲上来给他放包脱衣服挂衣服。
钱进哈哈笑:“我成地主老爷了。”
“地主老爷,你待会叫俺大舅妈给我挑一块带肉的羊骨头。”陈建国舔着脸笑。
钱夕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个金黄色的草编盖帘儿。
她说:“今晚吃羊汤泡饼,不是吃羊肉的,你大舅妈买的全是羊骨头,哪有羊肉?”
“有个羊头,我都看见了,里面有个大羊头。”陈建国着急的说。
钱进问道:“今晚是吃羊汤泡饼?”
厨房里的马红霞听到了他的声音说:“对,我今天去菜市场碰见了卖羊肉的。”
“羊肉多贵,你们海滨人不会吃羊骨头,嘿嘿,我看羊骨头便宜还不要票,就买回来了。”
她也端出来个盖垫,上面倒扣着几张刚刚烤好出锅的戗面大饼。
个个都有小脸盆口那么大,表皮酥脆焦黄,烘烤出的焦香气和麦香混合着羊汤的浓腻,直往人鼻子里钻。
长高了不少的汤圆站在桌子前踮脚看,马红霞撕下来一块塞给她,又递给钱进一块:
“快垫垫肚子,四兄弟,冻坏了吧?炉边儿暖和暖和,手搓搓,汤正好!”
“你跟小羔子们等一等,我去把豆腐炸得了,然后咱就开饭。”
钱进逗弄一群孩子。
很快,满满一大搪瓷盆的油亮炸豆腐块被端了出来,它们堆得冒尖,看着就馋人。
当天买回来的鲜豆腐切成不规则的三角小块,下油锅炸过,表皮已是酥黄鼓起一个个焦脆的小泡。
它们滋滋作响地吸饱了调好的咸鲜酱油汁儿,深褐色的酱汁几乎挂在每一块豆腐上,亮得晃眼。
陈爱国伸出冻到跟小馒头似的手要去拿炸豆腐,却被老妈钱夕在后脑勺送了一巴掌:
“滚犊子!”
拉动板凳椅子的声音咔嚓咔嚓响起,汤圆、钱途几个孩子坐上板凳排排坐。
小萝卜头们挤在一起,几双亮晶晶的眼睛牢牢盯着冒热气的炸豆腐和翻腾的羊汤锅,小嘴微微张着,口水都要挂下来了。
“开饭啦开饭啦!”马红霞招呼着众人麻利地摆好碗筷,“爱国你别摸,烫手!”
猴急的小家伙哪里忍得住。
钱程挽起袖子将一大盆滚烫的羊骨汤端上桌。
搪瓷盆底磕在桌面上发出沉闷一响,白蒙蒙的热气腾地扑了出来,见此,孩子们便争先恐后伸出各自的碗。
马红霞手持大勺,手腕沉稳地一斜一撇,滚沸的羊汤精准地落进碗里。
浓香白汤瞬间包裹住了金黄酥脆的烤饼。
“吸溜——哈!”钱途年纪大些,率先开动。
他捧着碗吹了吹碗边浮油,迫不及待地啜了一口热汤,烫得龇牙咧嘴,却一脸满足:“妈香!妈真香!”
“你妈又没搽雪花膏,哪里香了?”陈寿江调侃钱途,引得众人哄笑。
钱烈两口子没笑,只是抿了抿嘴。
钱进注意到了三哥三嫂的不自在,暂时没说话。
陈建国也说:“大舅妈炖的羊汤香,城里的羊汤香,比咱林场煮的雪水炖萝卜片子强一万倍!”
他碗里泡开的饼吸足了羊油汤水,变得糯软油润,夹起一块裹了浓汤的炸豆腐塞进嘴里,嚼得咯吱作响,腮帮子鼓起老高。
钱红和汤圆那几个小姑娘吃相安静。
她们不吭声,只是埋着头小口小口地吹着碗里的汤,小心地吃着烫嘴又美味的羊油碎饼,额头很快沁出汗水。
“建国爱国你俩慢点,豆腐烫心!”魏清欢忙不迭地提醒自己两个大外甥。
陈建国一口吞了小半块豆腐,烫得直抽气,趁着脖子硬生生给咽了下去。
陈爱国更猛。
他直接吸溜了一大口滚烫的汤水进嘴,烫得“嘶哈”一声,眼睛瞬间蒙上一层水雾,小嘴一瘪就要嚎出来。
“吐出来!快吐出来!”马红霞急得要去掰俩外甥的嘴。
钱夕这个亲妈则冷笑一声:“活该!”
陈寿江这个亲爹则一直埋头对付着自己碗里小山似的泡饼,他刚跟师傅的车从码头卸完一批冻鱼回来,身上还带着股浓重的鱼腥味儿。
听到小儿子的哭声他从碗里抬起头,眼睛一瞪骂娘:“嚎啥,又没烫掉舌头,赶紧咬口饼压压!”
他语气粗豪,动作却利索,把自己碗里稍微凉点的一块饼塞进小儿子嘴里。
钱进慢条斯理地端着自己那碗汤。
搪瓷碗里,羊汤浓白如奶脂,碎开的大饼半沉半浮吸饱了汤汁,显得金黄中透着羊脂般的润泽,炸豆腐块裹着汤汁软中带脆,羊骨头上附着的筋肉炖得酥烂入味。
一口热汤下去,霸道而浑厚的暖意瞬间从喉咙蹿进胃里,再弥散到四肢百骸,被寒风吹得冰凉的指尖都暖了回来。
再咬一口浸透了汤汁的饼,麦香混合着极致的肉鲜在口中爆炸开来,扎实而熨帖。
他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看着一屋子被热气蒸腾出红晕的人脸,听着牙齿碾磨食物的声音、满足的喟叹声、小侄子被烫后夸张的吸气声,感觉很安心。
人间最美烟火气。
美食最抚凡人心。
眼前这一切升腾的热闹、嘈杂的市井生气,是冰冷的数据表格和谈判条款所无法比拟的另一种踏实滚烫。
汤过半巡,锅里的水位下降了些,羊肉块和羊棒骨彻底显露出来,骨头缝里的筋肉颤巍巍的,散发出更加诱人的醇香。
大家的节奏也慢了下来,开始边吃边唠些家常闲篇儿,炉火依旧稳定地散发着融融暖意,将窗外的寒风彻底隔绝开来。
“真好啊……”钱程嚼着一条炖得极其软烂的羊筋,含糊地感叹。
“这日子,过去想都不敢想。在黄土高原那会儿,过年能吃碗带肉星的萝卜炖白菜,都得偷着乐。”
“可不是嘛!”钱途嘴里塞满了东西,还含糊不清地抢着话头,“爸咱以前冬天净啃冻窝头,啃得牙都酸了,哪像现在城里,羊汤说喝就能喝上。”
他满足地喝了一大口汤,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咕噜”声。
饭桌上的气氛更加松弛而满足。
钱进觉得是时候了。
他放下碗,从中山装上衣内侧口袋里,摸出一个迭得方方正正的牛皮纸信封,轻轻推到桌子对面的三哥钱烈面前。
钱烈正端碗喝汤,动作下意识地顿住,带着油光和汤汁的手指悬在半空,疑惑地看向弟弟。
钱进夹了块腌酸萝卜后用筷子示意:“最近我不是帮化肥厂的杨厂长跟小鬼子斗智斗勇吗?总算取得了一些成果,杨厂长非得感谢我。”
“说来也巧,他认识个养殖场的场长,我寻思这地方跟你的本事对口,就帮你要了一封推荐信。”
钱烈疑惑地放下碗,在媳妇油腻的围裙上胡乱擦了擦手,有些迟疑地拿起那个信封。
信封正面空白处用极其工整的钢笔字写着“呈海滨红星第一机械化养鸡场魏得胜场长亲启”。
落款则是“海滨化肥厂党委办公室”那几个鲜红夺目的印刷体字。
钱烈心头猛地一跳,手指有些微颤地抽出了里面的信纸。
展开那张印着红头单位抬头的稿纸,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看。
这是一封抬头规范、文辞恳切、红章赫然的推荐信!
看完之后,钱烈猛地抬起头,两只眼睛瞪得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迅速弥漫开来的激动:“这……这是……老四,你你,这是……”
“杨大刚杨厂长亲手写的,刚盖的章,你明天一早就去报到,准能去上班。”钱进笑着说,“红星养鸡场就在城郊,不算远,到时候你骑我自行车去。”
“老天爷!”钱烈的媳妇赵晓红一直看着丈夫的动静。
看着丈夫激动的样子,她忍不住伸头过来就着丈夫的手瞄了几眼信纸内容。
看清上面的字,再看到下头那个大红章,她开心的问:“孩他爹,工作这是有着落了?”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眼里瞬间蓄起一层欣喜的水光。
桌子底下,她紧紧攥住了丈夫另一只手。
钱烈重重点头,拿着信纸的手竟有些微微发抖。
他深吸了几口带着羊汤膻香的热气,仿佛要将翻腾的情绪压下去。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折好,重新插回那个神圣的牛皮纸信封里,动作轻柔得像是捧着价值连城的珍宝。
钱程和钱夕对视一眼,同样跟着高兴起来:“老三,是去养鸡场?”
“还是去干兽医吗?这好呀。”
钱烈奋力点头:“嗯嗯,大哥二姐,老四是给我找了个好差事,去红星养鸡场上班——这可是红星养鸡场啊!”
他激动的声调不自觉地拔高了些,引得一桌人都停住了筷子看向他。
魏清欢下意识问道:“红星养鸡场怎么了?”
钱烈笑道:“这是市里重点扶持,我上个月还在报纸上看到它的介绍来着,这场是省里拨款搞的,是咱们省第一家采用正儿八经现代笼养设备的国营大场。”
“听说呀,红星场里光第一批就引进了五千多只外国白洛克种鸡苗。”
“它们场房建了七八栋,专门请了省农科院的专家下来指导,今年咱整个海滨市的供肉任务都指着它打响头炮呢!”
他一边说着,目光一边转向钱进,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地方门槛高得很呢,老四,三哥这次可是跟你沾光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钱进端起碗,打断了他的感激涕零,“这就是去个养殖场而已,又不是去市委办公室。”
“其实我一直想送你进农林局,不过这机会太少……”
“想都别想。”钱夕在知青安置办上班,对各单位的招工情况最是了解。
“各个政府单位现在招人很少,它们在等,等82年春天第一批大学生毕业,然后政府要从大学里引进人才。”
钱烈笑道:“真叫我跟大哥一样去当官我还不想去呢,我跟大哥不一样,我不会说话也不喜欢说话,去当官准不成。”
钱程呷了一口温度正好的羊汤,那股浓郁鲜香在口腔里蔓延开,心情愉快。
他放下碗说:“你可行了吧,老三,咱自家人不说虚话,大哥去工商是当官的?”
“嗨,大哥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心气,咱就是去干活的,能把活干好,能正儿八经的为人民服务,大哥就心满意足了。”
他叮嘱钱烈:“你的性子确实沉闷,搞技术是最合适的,这样你去了单位可得好好干啊。”
钱烈使劲点头:“准的!”
“去了,就把你以前在滇南伺候牲口的真本事拿出来使。”钱程拿起筷子点着碗里一块浸在油汤里的豆腐块,全心全意的指导亲弟弟。
“心思要用在那些鸡身上,只要鸡活得比别处的都好,那你就不负咱老四的一番苦心了。”
钱进摆手:“嗨,三哥你别听老大的,我是借花献佛给你找了个活而已,这没什么。”
“不过老大说的对,你只要把鸡伺候好了,那你这技术员就不愁没有前途,国家现在特别重视技术和文化,到时候你说不准能当个技术厂长呢。”
钱烈哈哈大笑。
其他人也笑。
都把钱进的话当玩笑话了。
饭桌上氛围更轻松了。
整个楼里各家各户的电视声、拌嘴声、煤铲碰火炉的叮当声都成了模糊背景。
饭桌上,炸豆腐的酱色、羊骨汤的奶白、烤饼的金黄在碗盘间交融,钱烈的目光则牢牢钉在手中那个藏着未来通道的牛皮纸信封上。
窗外寒风呼啸。
他感觉1980年的春天却已经早早的来了。
尽管如今还是腊月!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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