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贾参军拨雾解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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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起身此人,坐席靠后,面白微须、眼神锐利,乃是贾润甫。

    却他虽非李密元从,降从李密时的官职、名声,也比不上裴仁基,论以家资,其家亦非一等高门,却以其父贾务本留下的军中名望,加之说服裴仁基投降李密之功,颇得李密倚重。

    他方才一直凝神静听,精准地捕捉到了李密在听取郑颋、裴仁基、徐世勣等人激烈陈词时,眉宇间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迟疑,并猜到了这丝迟疑是为何故。

    是对内部军心当下不稳的忧虑,亦是对日渐势盛的李善道渐生的忌惮。

    “明公。”贾润甫行了个礼,沉稳的语声,在这片安静中格外引人注目,“臣亦以为,郑长史之策可行。并及裴公、孟公、徐大将军所言之增兵,也不错。然臣斗胆进言,郑长史此策,若欲用之,便不可拖延;而援荥阳之兵,亦贵精不贵多,贵速不贵迟!”

    李密看向他,说道:“哦?”

    贾润甫撩起衣袖,手指指向悬挂的舆图,说道:“明公明鉴:若迁延时月,待河北安定,李善道主力毕集东郡,将更难制,此诚确论,故郑长史此策若用,便不可拖延。

    “李善道在东郡今虽有三万余众,然宇文化及旧部,他收编未久,人心未附,号令难齐,尚不堪大用,又他已分兵五千,接管徐州,则其目前真正可倚为干城、能战敢战之精锐,不过薛世雄、陈敬儿两部所余之众,步骑合计,约两万之数而已!反观我荥阳方面,罗总管本部,系百战淬炼之精锐,计万余之众,荥阳郡中原有驻军数千,皆明公旧部,忠诚可靠,此是我荥阳之兵,其实现与李善道可倚用之众,已相差无几。故援荥阳之兵,其实暂不需太多。”

    他环视帐内诸人,声音愈发铿锵,“而又如诸公适才剖析,李公逸、周文举、綦公顺诸辈新近依附李善道,不过是因畏而降,无从言忠,骤见明公天威降临,大军压境,彼等岂能不惧?岂能不忆及明公昔日扫荡群雄、席卷河南、山东之赫赫声威?料其必不肯为李善道死战顽抗,临阵倒戈亦未可知!因臣愚见,明公,此战,关键不在援兵多少,而在一个‘速’字!以雷霆之势,一举克胜,足可震慑宵小!若部署得当,速战速决,卑职以为,当有七八分胜算!”

    他略一停顿,随即总结自己的发言,躬身请命,“明公,言而总之,臣以为,郑长史此策可用,且需援荥阳之兵也不需多。何用裴公、徐大将军往援?臣愿率旧部兵马,星夜兼程,驰援罗将军,足矣!其余后续援兵,可视形势而再调遣。”

    却贾润甫口中的“旧部”,指的是其父贾务本遗留、源自张须陀系统的旧部将士。仍是如前所述,贾务本是张须陀的副将。这些将士久经沙场,纪律严明,为张须陀部曲时,便是精兵,从投李密后,通过历次血战,也早已证明了他们依然精锐能战。

    细究贾润甫的进言,正是针对李密目前既担心内部军心不稳,又忌惮李善道这两条而产生的迟疑所发。忌惮李善道,深觉不可坐视他增兵东郡,认为郑颋的献策有理,有心赶紧在荥阳展开进战,可是偏现军心不稳,没法大规模地调兵入荥阳,又担心进战不利,所以迟疑。

    但贾润甫一番分析,指明了李善道眼下在东郡的兵马,实际上不比荥阳的魏军多多少,也就是孟让说的“荥阳之魏军恐难占优势”,事实上是站不住脚,是多虑的,则即便支援荥阳,也用不上遣裴仁基、徐世绩等这般大将前往,可能一支偏师就足够了。

    他这一通分析,落入李密耳中,拨开了部分致使李密迟疑的迷雾。

    李密的手指停止了的敲击,视线重新落在了地图上。

    帐内再次陷入静默。

    这场仗,李密是想打的。但如果需要调过多的兵马往援,或言之,需调裴仁基、徐世绩往援,这场仗,李密就有又不敢打。当此军心不定的时刻,他需要裴仁基、徐世绩在他身边,帮他稳固隋降军、以瓦岗系为代表的山东义军者两个部分的部曲。

    而如果像贾润甫说的,只需一支精锐偏师,便能增强这场仗获胜的把握,他便无需顾虑重重。

    但问题是,贾润甫的判断,正确么?

    李密望着地图,权衡再三,转开目光,落在了房彦藻身上。

    ……

    房彦藻,这位被李密倚为心腹智囊的谋士,立刻会意。

    他捋了捋胡须,清癯的脸上浮现出深思熟虑后的决然,向前一步,说道:“明公,贾参军所析鞭辟入里,切中肯綮。”首先肯定了贾润甫的判断,接着言简意赅,直指核心,说道,“郑公在荥阳、山东声望素著,深孚众望。有他坐镇荥阳,就可保荥阳人心稳固,使我后顾无忧。值此李善道兵马初渡,立足未稳之良机,正该当机立断,以泰山压顶之势,予其迎头痛击!”

    他行到地图前,指点荥阳、东郡、山东各郡的方位,声调提高,接下来的话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点燃了帐内渴望胜利的气氛,“明公,此战若胜,其利有三,皆关乎明公大业的根基命脉!其一,可速定山东,将李善道逐回河北,稳固我腹心之地;其二,山东一定,单雄信在河内方向,便能趁势而进;其三,明公至时可分兵再增兵单、郑,我两路雄师并进,河北千里沃野亦可……”他刻意停顿,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反、掌、可、得!”

    这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击在李密的心坎上,充满了难以抗拒的战略诱惑力。

    一个清晰的蓝图在李密眼前展开:扫平山东,进取河北,进而问鼎天下!

    这不仅是军事上的胜利,更是政治上凝聚人心、重塑威望的绝佳契机。

    房彦藻描绘的宏伟前景,与郑颋、罗士信的求战心切,孟让、裴仁基、徐世勣等的表示支持,以及贾润甫对敌我兵力精确的剖析,在李密心中激烈地碰撞、融合。

    对内部不稳的隐忧和对李善道的忌惮,终被这强烈的、近乎破釜沉舟的进取之心所压倒。

    是呀,他李密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善!”李密猛地一拍案几。

    犹豫彷徨一扫而空,代之以枭雄决断的凌厉锋芒。

    他挺身而起,目光如电,扫视帐下:“令!即授郑颋梁、西兖、东兖诸州行军总管,授罗士信及荥阳诸部受其节制,攻取雍丘,荡平叛逆!务必克期奏功!”继而看向贾润甫,“授贾润甫行军长史,即率精兵万人,星夜兼程,不得有片刻延误,驰援荥阳!”

    贾润甫行礼接令。

    李密一一扫过帐中诸将,定在了侍立帐下的两人身上,一个秦琼、一个程知节。

    他俩现虽为李密亲将,然同样出身於张须陀系统,与贾润甫、罗士信本为同僚。

    此战关系太过重大,不容闪失,必须再添上一道保险。

    李密沉声道:“程知节!”

    “臣在!”程知节声如洪钟,抱拳出列。

    “着你率内卫骠骑两千,随贾参军同往荥阳!听候调遣,务必奋勇当先,扬我军威!”

    程知节大声应诺。

    “另。”李密转向房彦藻位下的祖君彦,“即刻草拟檄文,传谕四方。”

    祖君彦提笔凝神,等待他的令旨。

    李密口授说道:“传檄李公逸、周文举、綦公顺等:尔等受李善道蛊惑,一时失足,情有可原。若能幡然悔悟,弃暗投明,拨乱反正,重归王化,则前愆旧罪,一概不究!仍授尔等原职,若执迷不悟,甘为叛逆爪牙,天兵一至,雷霆万钧,尽诛不赦!勿谓言之不预!

    “传檄孟海公、徐圆朗、赵佗、魏六儿、李德谦、张迁、黑社、白社等山东诸州总管:嘉尔等深明大义,恪守本分,未附逆贼。今令尔等,悉听郑颋节制,整饬兵马,共讨不臣!凡有截李善道粮道、扰其后路或阵前立功者,不吝裂土封侯之厚赏。功过荣辱,在此一举!”

    两道檄文,一刚一柔,一打一拉,威逼利诱,分化瓦解,尽显手段。

    祖君彦奋笔疾书,两道檄文顷刻立就,便付干吏,先期送递山东诸郡。

    “公等各还本署、本营,依令行事罢!”

    孟让、裴仁基等见他犹豫过后,决断重如神明,无不肃然,齐声领命:“谨遵明公钧旨!”

    众臣鱼贯退出大帐,脚步声、甲叶碰撞声,如急流般散去,偌大的帅帐骤然变得空寂。

    帐中只剩下了李密、房彦藻、祖君彦三人。

    李密从案后转出,踱至帐门,负手而立。

    帐幕卷着,清冷的空气涌入。

    他抬起头,望向天穹。

    流云舒卷,变幻莫测。暮色四合,将远方的轮廓渲染得一片苍茫。

    他步出帐外,越过帐外连绵起伏的营帐,投向了西南方,洛阳城的雄浑轮廓在暮霭中若隐若现。不久前,他做出了降隋的决定,名义上归附了洛阳的隋室小朝廷。

    归降后,他并未入城,只遣了元帅府记室参军李俭、上开府徐师誉作为代表入朝觐见。回报的消息是:杨侗亲自接见,言辞温煦,嘉勉有加,授李俭为司农卿,徐师誉为尚书右丞,并赐金帛若干。杨侗最核心的旨意是,“其用兵机略,一禀魏公节度。”杨侗身为主君,却不呼其名,尊称他为“魏公”,礼遇之隆,似乎无可挑剔。然而,李密心中雪亮,如同明镜高悬。

    这一切只是权宜之计,双方暂时的互相利用罢了!

    深宫之中年少无主的杨侗,辅政的元文都、卢楚等臣,会有几人真心信他?正如他,也压根不可能真的就屈膝臣服。彼此心照不宣,各怀鬼胎。杨侗表面的礼遇,难掩互相深层的猜忌。

    而更让他心力交瘁、寝食不安的是,“降隋”此举本身,既在他意料中,又出乎他的意料,使他陷入进退维谷之境。在他意料中,是他料到了他之此举,必会在其军中引发剧震;出乎意料的是,则是他没有料到,引发的剧震会这么强烈!将士们的不解,私下的怨言,隋军降将与义军出身的将领之间,本就存在,因此而越是加深的隔阂,所有这些,都沉沉压在心头!

    是的,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场辉煌的、无可争议的大胜。

    来重新凝聚已然涣散的人心,来证明自己“降隋”这个看似昏聩的举措,是何等的深谋远虑,更要向洛阳城里的这些人证明,——他李密,依旧是能左右天下大势的魏公!

    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沉重的份量,顾向了东北方。

    是山东的方向,是李善道野心勃勃,意图染指之地,是与李善道间的战火即将燃起之处!

    一股强烈的、复杂的情绪,漫过他的心头,有忌惮、有警惕,甚至还有一点难以言喻的欣赏。

    李善道。

    李密不得不以对手的身份,再次地审视他。

    此人真堪称当世雄主!其眼光之毒辣精准,下手之狠辣敏捷,对稍纵即逝的战机把握之妙到毫巅,每每令人心惊肉跳。宇文化及数十万骁果大军虽败,其残部犹在魏郡负隅顽抗;塞外突厥如狼似虎,时掠冀州北境,就在此等内忧外患尚未完全平息之际,李善道竟敢悍然出兵,趁王轨举东郡降从之机,亲渡河来,卷顾山东!这份睥睨天下的胆魄,这份对时机的敏锐捕捉和这份气势无前的果决,岂是困守洛阳、屡败屡战,虽然坚韧却乏大略的王世充可比!

    王世充,充其量是疥癣之疾。

    李善道,已然是能动摇他李密根基、威胁他生死存亡的心腹大患!

    是真正能与他逐鹿中原的劲敌!

    “魏公,在想什么?”房彦藻不知道何时,跟了过来。

    李密没有回头。

    他依旧顾望着东北方被暮色吞噬的苍茫天地,仿佛要将目光穿透重重关山,看清白马县中,那个名为李善道的对手,他此刻在干什么?一阵猛烈的秋风掠过层帐,卷起无数枯黄的败叶,打着旋儿扑向他,吹动他额前散落的发丝,鼓荡起他宽大的袍袖。

    良久,一声长叹,仿佛从肺腑深处溢出,带着说不明、道不清的意味,在风中低低回荡。

    他喟然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秋风满怀,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萧瑟生寒。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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