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顽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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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鹤检办案,闲者退让!”

    纯血的麟驹在数百里的奔驰后也显出全力以赴来,正是发劲之时,虬鼓的肌束绷紧舒展,迸发时像是炮弹出膛;雨水打在滚烫的马肤上,要么震溅成碎沫,要么蒸腾成白热的气。

    蹄子重重砸在石板上,马背上的少年俯身举牌,城门下五十人卫在猝不及防中收戟让路,任由其马速不减地驰了进去。

    这样的雨天行人几乎绝迹,只两边檐下有三五成群的人坐着,说着这场来势忒猛的暴雨,裴液从街上飞驰而过,几乎是怒涛里唯一拉满风帆的船。

    他直到修文馆的门外才猛地勒住马势。

    这样的雨天连迎客也瞧不见了,裴液下马,提剑快步上了小楼,推开了齐昭华的房门。

    女子惊讶抬头,盯着满身水迹的少年,漆黑的散发被风雨捋下来,像头雄狮的鬃毛。

    “自上次离开后,许绰有回音吗?”裴液问道。

    齐昭华怔:“裴少侠,馆里一应事务,都会奏往宫中……”

    “不是宫中,我是问许绰。”裴液看着她,“齐居士,走之前给你留消息的那个‘许绰’,她有再给你传过什么消息,或者吩咐你做什么事情没有?”

    “……裴少侠。”齐昭华犹豫一下,“我觉得恩君应该不是有意瞒你……但许恩君和殿下,一直就是同一个人啊,它们只是两个身份。”

    言罢她看着少年,但没瞧见惊讶,少年只沉默了片刻:“不是的齐居士,我说的和你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齐昭华没太明白:“裴少侠,总之殿下是一直在的,昨日我还入宫请见了。你讲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发封信帮你询问殿下也可。”

    “不必了齐居士,你忙吧。”

    裴液就此转身离开,也没踏进门,只留下一条水痕。

    裴液出门上马驰去,齐昭华追出小楼时已只见衣影越过围墙,急如雷电的马蹄在几息之内远去。

    天色将暮,大雨还没有消减的意思,元照离衙出门时,裴液已立在门边等他。

    自剑赌一事之后,元照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少年剑客了,他们短暂地有过一次合作的交集,此后向两头分叉,新相没料到这里又见到他。

    车夫护卫警惕地拦向这戴笠提剑的少年,元照挥手制止了他们,敛袖微一拱手:“裴少侠,久违了。何事相候?”

    裴液抱拳还礼:“元大人久违。二月末以来,您见过殿下吗?

    元照想了想:“前日我才方和殿下见过,裴少侠有什么事项吗?

    他本以为这位少年剑客到访是朱镜殿主的递送消息,却听他问了如此一个问题,一时心下琢磨。

    “十天来,元大人见了几次殿下?”

    “算来三次吧。”

    “元大人与殿下共事日久,有没有觉得近七天来的殿下,与以往殿下有什么不同?”裴液立定看着这位紫袍,“行事态度,有无什么变化?”

    元照怔然,继而眉头微微蹙起,却不再答话了。

    谨慎道:“殿下在我眼里从无什么异常,裴少侠究竟想说什么?今日谈话,我会报知殿下的。”

    裴液默然点点头:“别过了。”

    他转身离去,也无意多做解释。

    皇城的对面就是国子监,只要在这里稍作盘桓,不难捕捉到这些天来晋阳殿下的消息。

    这位由来神秘的嗣子确实渐渐在神京显出身形了,三天前这位殿下莅临国子监,观听了新派士子们的大论辩,这消息正在神京士林掀起一阵风潮。朝堂上新起的这些势力正在快速向她身边聚拢。

    但没有谁会觉得殿下跟以前不一样的,因为对几乎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位深居不出的殿下。

    裴液看了国子监两眼,一扶斗笠,再次大步进了皇宫之中。鹤检牌记在身,但案子已经结了,他在宫门外报了朱镜殿的名号,等候了半晌,李先芳撑着把大伞来接他进去。

    舞女见到他显然很惊喜,但见他浑身湿气,面色垂平,一时不敢开口打扰。裴液迈步向宫中走去,她只撑一把大伞跟在身后。

    宫里的草木还是离去时的样子,不过仅仅七天,也已经明显繁茂起来了,大雨之下青翠欲滴。

    宫内小径上是独有的安静,即便偶尔见着人影,也是规矩安静地行过。

    裴液忽然道:“先芳。”

    “嗯?裴少侠,我在。”

    “近日殿下还好吗?”

    “啊,好。殿下一切如常呢。”

    “殿里一直只你二人吗?”

    “七天来,只我和殿下二人,少侠。”李先芳顿了顿,试探道,“裴少侠,您要继续回朱镜殿侍卫了吗?”

    裴液未答:“你有没有觉得,殿下有时候不像是殿下呢?”

    李先芳一愣:“裴少侠是什么意思?”

    “先芳,如果我说,殿下其实在七天前换过一次人,现在的殿下和从前的不是一个,你能想起什么来吗?”

    李先芳脸色先白了,脚步都顿住:“裴、裴少侠,您说什么?”

    “……没什么。”裴液深吸一口气,“没事,带路吧。”

    “……”

    裴液意识到,没有任何人能和他产生同样的感受。

    无论是心腹,近臣,还是侍女,他们记忆里的女子都是那个智珠在握、心如渊海的晋阳殿下。本来也没有人知道真正的李西洲是什么样子。

    只有他知道,只有他记得。

    裴液踏进朱镜殿的大门,那道朱红金面的身影正立在檐下,她一如既往地高挑而美丽,威严而遥远,此时把望着白茫茫雨幕的目光挪到了裴液身上。

    这正是裴液来神京最想见到的人。

    所有人都会把晋阳当成李西洲,但裴液不相信晋阳自己也会忘掉自己是谁。

    裴液没在庭中止住步子,想要径直登上台阶,但金面垂下来,一种威严止住了他。

    裴液沉默停住,行礼:“卑职裴液,拜见殿下。”

    “何事入我私宫?”

    裴液抬起头来:“殿下没有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吗?”

    晋阳一顿,凝目在他身上,片刻道:“李台主邀本宫么?”

    “我还没去仙人台,就近先来宫中。”裴液直视着她,这座宫殿里一切都那样熟悉,他在这里长居了快两月的时光,熟悉的屋檐难免令疲惫涌上来,他道,“殿下,你是代位之人。”

    晋阳伫立良久,在这一刻裴液感受到了她身上气质的消去,上次分别时的,那种沉稳的语声再度出现了:“我当然知道,有何事务?”

    裴液瞧着她:“殿下,你既然知晓,那么七天前是谁执掌这个身份,您还记得吗?”

    晋阳皱眉:“此言何意?”

    “……您既然是代执,那么当然有一位原主了。”

    “这是何处来的臆测?”

    “并非臆测,殿下,你仔细想,既然你不是真正的晋阳,那么总该有个人真正在这里长大、受封晋阳,总该有这么个人的?”裴液认真道,“难道你没代执之前,这个身份就不存在吗?”

    “这个身份一直是由我代执的。”

    “……”

    “你想的对,这就是个造出来的身份。”晋阳道,“我已代执许多年了,李缄有许多事情没有告诉你么?你可以多问问他。”

    裴液沉默,继而笑笑,他径自转身,扣上斗笠,提剑出门了。

    “先芳,带我出去吧。”他道。

    李先芳似乎一直没听见刚刚的交谈,这时她请示了阶上女子,才拎着大伞连忙追了出来。

    “裴,裴少侠。”李先芳低声担忧道,“您怎么也不行别礼,殿下虽然不挑下属礼节,但咱们还是尽量做好才行。”

    裴液仰着头,晃悠着手中剑,斜斜瞥了她一眼:“我和殿下什么关系,还要行什么礼?”

    李先芳讶然:“您、您和殿下什么关系?”

    裴液道:“我们出同车,入同檐,七天前我还在她寝殿睡了一夜。”

    李先芳愕然:“您……您……这可是杀头的话!”

    她又惊又急,压低声音,简直想捂住这位恩公的嘴。

    裴液笑:“我又不是扯谎。”

    “那,那殿下可从来没说过。”李先芳回想着刚刚殿下的态度,实在也没觉得待这位恩公有什么不同。

    “嗯,因为这两天我跟她恼了。”裴液散漫道,望着天际沉默了一会儿,“来是空言去绝踪……这种人,估计也就我肯记得她罢。”

    李先芳茫然怔忡,裴液在宫门前和她分别,却没急着离去,他在一处檐下安放身形,把剑横放在膝上静坐。

    如果连朱镜殿都找不到,那别处就更不可能有女子的痕迹了。

    从巳时到酉时,天上下了很久的雨。整个神京都忘记了李西洲。

    ……

    ……

    天色完全黑下来,雨却没有要顿止的迹象,神京繁复的灯影在远处织成一片朦胧。

    裴液牵马走在街边,朝着仙人台而去。黑猫蹲在他的肩上。

    裴液是可以理解、或者至少可以接受水主的“消失”的,那幕在雨中淡去的画影令他印象深刻。

    它们本就是灵境中的生灵。

    灵境一直神秘而波荡,无有常态,已经带给他太多出人意料的神异,这样庞然的、漫延千里的一座虚境在一场大雨中从世上消逝,固然令他感到一种亘古而来的冷寂,但他也预备好接受这种笼罩身周的灵异了。

    但他没想到它会将李西洲也整个吞没。

    这场大雨落下来时,她还没从灵境里出来。

    裴液牵马停在一家客栈旁边,敲响了门。

    小二从里面打开门,探头出来:“……客官?”

    “给我来一份三月的国报。”裴液递给他一迭三十文的铜板。

    “现下神京供不应求,一份得五十,客官。”

    “……”裴液轻叹口气,又摸给他二十。

    国报递到手里,裴液径自翻到后面,在江湖之事的最后,那篇《秋千索》依然墨痕清晰地烙印在上面,是曰《三月挂高枝》。

    上次拿到手时他没有去读,这时也一样不想,他只大略扫了几眼,翻到文末,是【镜里青鸾】的落笔。

    “除了她,谁还能写这个故事呢?”裴液自语,“还有另一个人知道结篇该是什么吗。”

    黑猫道:“刚刚的晋阳既然不相信李西洲的存在,那么一定也没法续写这篇故事。”

    “很好。所以,你不能凭空创造什么来填补她留下的空白,也无法尽数消除她留下的痕迹。”裴液仰着头,瞧着昏而黑的天色,大雨倾斜着扑入檐下。

    “那我就肯定能找到她。”裴液自语,他把这份国报卷了卷放入怀中,继续牵马而行,过了这条长街,向北一转,照世仙人台的石碑就出现在眼前了。

    高耸入云的观星台,其下四座在神京同样出挑、但在观星台下显得普通的高楼,仙人台的衙门从外瞧不出太多特殊,但迭起来的灯火几乎是别处的两三倍。

    今日突来的暴雨显然考验神京各处衙门,排水系统虽然尚无压力,但这明显不正常的天变令许多封询问公函都递到了仙人台处。

    而仙人台自也知晓这与八水之上的行动脱不开干系,各处都在不停对接、探查,楼宇之上人影匆匆。

    裴液系马衙边,亮了牌记,都没往西楼去靠,径直朝着那唯一无灯火的观星台而去。

    依然在楼下做了禀报,片刻后李缄允他上去,裴液一阶一阶登上那间七天前才来过的穹顶房间,老人高大的背影依然对着他。

    “台主,八水之事,参与者都不记得见过水主了;所有人也都忘了李西洲。”裴液立在门前,“您还记得吗?”

    李缄转过身来,老人依然是硬朗沉实的气质:“我白日里收到信了,祝高阳、天山都说没有见着水主,也说了你的事情……你说人们忘了李西洲,是什么意思?”

    “……您也不记得了?”

    李缄轻轻敲了敲眉心:“我忘了什么吗?”

    裴液正要再次详细地、把说过无数遍的“真相”讲给面前之人——他其实已经接受了,并没把李缄当成救命稻草。无论是不是有人能理解他的处境,他都准备孤自查到底,把女子从里面拖出来。

    但李缄这时伸出一个手指,稳声道:“莫急,等我查一查……人老了,忘些事情也正常。”

    他转过身,在一些裴液看不出规律的书本里翻了一会儿,取出来一枚青色的、仙灵般的羽毛。

    然后提起笔来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将它一抛,丢在了裴液怀里。

    “凡躯四假,难免受些风雾蒙蔽,习惯就好了。”李缄转过身,从仪器堆里提起柄剑,朝他轻轻一点,“进来聊吧。”

    裴液视野骤然一黑,倒是怀中羽毛轻灵地飘了起来,像是进入一方感知不到风的世界。

    然后裴液感觉自己也跟着它飘起来了,这时才看清了上面几个小小的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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