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烛光之下，我喝得有些醉醺醺的，我看到了我迟来的新郎……诸侯之衮冕，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种绣于玄衣，依然唇红齿白，修长俊雅。

    他眼眸流淌静静的波光，让我想起了我初次见他的样子，他的双眼蕴藏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高傲和笃定。一双温柔如水的眼波，清澈而温暖，映着烛光，有万千温柔而炽热的火花在跳动……

    他是我见过，最高贵，最固执的世子。

    他也是我见过的最能打的公子。

    初见之时，公子弘潇洒一转身，骄傲的大国公子，雪白的宝剑，漂亮的剑式，一招一式，极有大国风范。几柱香之后，他的擒拿手抓住王兄的手臂，将王兄的宝剑夺下。他的利剑架在王兄的脖子上，他看着王兄倜傥一笑。

    我哥哥勇冠三军，却被他在脸上刺了个长长的伤疤。

    他也是我见过最正统的君子，言出如山，说到做到，有最规范的大国教养。他俊雅得像朵水莲花一般。在求亲的众位公子和贵族之中，他几乎堪称完美。可惜，这么完美的人，他和我明明有了婚约，我曾经那么爱他，却错过了整整十二年。

    十二年前，他临走时，血红着眼眶，在马车上沙哑着嗓子，一次又一次高喊：“阿璃，等着我，我很快回来迎娶你。齐候，肯定有小人搞鬼，我回去一定彻查此事，给你一个交代。”

    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短暂地走了，几个月之后就会回来迎娶我。后来，我心灰意冷，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原来，他却是十二年之后，回来迎娶我了。

    隔了十二年，隔了万水千山，我终于还是嫁给他了。我的脸被烈酒烧得通红，眼波如水，温柔问他：“你一向很仁厚，为什么会对姬筠用酷刑？”

    他淡淡地回答我，从容淡然：“因为他罪有应得，当年，我离开齐国，他说他会替我查明一切，替我在齐国做内应。他跪在我的脚下，以血起誓，发下了千刀万剐的誓言。我给他留下五万两黄金，和几十个死士。发国书回暨国，让暨候看晋国面子，帮助自己的儿子。结果，他转头再找了一批死士，杀了我的死士。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娶你回国了。这种小人，就该杀一儆百，让他誓言成真！”

    “哦。”我知道，姬弘说得都是真的，当初蒙斛还专门调查过姬筠的死士的来源，姬筠的政治资本来得蹊跷无比，可惜被我自作聪明猜错了。姬筠也曾经跪在我父亲的脚下，发下了千刀万剐的誓言。他发誓会一生一世爱惜我，可是他打过我，摔过我，差点杀了我，还折断了我的右手……大约，这就是他一贯的风格吧，喜欢发誓说什么千刀万剐……哈哈，结果最后真的被千刀万剐了。

    我喝着酒，一点又一点告诉姬弘，姬筠这个人确实比较卑鄙。我告诉姬弘，姬筠对我撒了多少谎话，姬筠是怎么来行宫的，说姬筠刺伤了楚国王子旦，却嫁祸我哥哥……他向我父亲许了什么誓言，他摔断了我的手……

    晋君皱着眉，表情有丝丝痛楚，却隐忍着，温柔告诉我：“阿璃，我们不要说这些事情了。过去了就过去了，以前是我年少无能，不懂得人心叵测，让你受苦了，我们以后从头来过……”

    “阿璃，这些年我永远记得，当初国宴，你藏在孔雀尾羽之后骄傲的笑容。十二年里，未有一天忘怀过。这么多年过去了，阿璃，你依然是那个美丽而高贵的王姬。”

    我低着头，继续自顾自说着，述说着姬筠。我说姬筠九岁就死了娘，十岁去敌国做质子；我说姬筠小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弄死他哥，在十八岁那年，他终于成功弄死了他哥，还买一送一，亲手缢死了他哥的亲娘。从此他小人得志，变得很爱笑；他喜欢佩戴香草，特别是杜衡。他最喜欢点一点我的鼻尖，有时候还会屈指弹我一个爆栗子。我说姬筠很喜欢弹琴，因为他娘在世的时候最喜欢弹琴……我不停说着姬筠，眼里升腾起迷迷蒙蒙的雾气……我的姬筠，他和我成亲之时也穿着这样的礼服…诸侯之衮冕，十二串王珠……

    姬弘笑容隐去，目光也黯淡下来。他也开始喝酒，一杯又一杯。我滔滔不绝地说着，不停说着。他满脸通红，将手上酒樽重重放在几案上，酒杯里葡萄酒撒了一几案，像血水一般鲜红。他站起来，一把抱着我，气息急促，告诉我：“阿璃，我爱你，我们会忘记一切。”

    他的声音好温柔好温柔，恍如隔世。他低下头，他的眼眸凝视着我……渐渐低头……

    他的口里，是浓烈无比的酒味。唇齿交缠之中，我的心狂跳，我的头发晕，就像回到了我十五岁那年，在凤阳宫和他拥吻的岁月。我闭着眼睛，从靴筒里拿出那把雪白的匕首，刀锋上蓝光闪闪，往他心脏位置刺去。

    这些年来，我也学了一些武艺。这一刀，我已经反复练习了两年了，我甚至拿假人不停练习，我绝不可能失手。匕首上淬着鹤顶红，见血封喉！

    我绝不会放过杀害我夫君的人！无论他是谁，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匕首穿透了他的心脏，伤口流出黑色的血来。他震惊地看着我，再低头看了看伤口。苦笑一声，终于坐下来静静等死。他始终是那个雪白干净的公子弘，即使要死了，也不肯流落出惊慌失措的狼狈像。

    他是我见过最从容，最清秀，最干净，最高贵的大国公子，除了十七岁那年，他离开临淄的时候，曾经惊慌失态过以外，他一生都保持了贵族的高傲姿态。

    他不像姬筠，姬筠曾经一次又一次像狗一样爬着艰难求生，被我哥哥，被他哥哥打得鼻青脸肿。

    他也不像我，我曾经被踩踏在地，被捆缚在刑场上。

    晋国的嫡长子，完美无缺的晋国国君姬弘，如今就将死在他新婚的君夫人手上。

    我将另一只匕首从靴筒取出来，往自己脖子抹去。姬弘来拉我的手，他脸色有错综复杂的哀伤，脖子上流着血，无力地向我摇头。

    也许这个年少时我挚爱过的男人，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也许，他并不爱我，只是因为不甘心被欺骗，所以对失去的情人耿耿于怀。也许，他自以为他是完美无缺，没有错误的。可惜，在我看来，他至少做错了两件事请。少年时，他不应该屈从他的父亲。他在成亲的时候，姬筠却越过我父亲的哨岗游海来见我，穿过了潮起潮落的大海，穿过了海上的风高浪险。长大后，他有了权势，他不应该杀了我的夫婿，更不应该剐了他。

    这个世界，本来无所谓绝对的对错和正义，谁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看问题。对于他来讲，我夫君确实罪有应得。但是，对于我来讲，我夫君就算再卑鄙，也是我嫁了十一年的人，我必须替他报仇。

    姬弘不知道，我多想继续和我的姬筠生活在一起，我们都是擅长忘记的人。不管曾经有多么不堪，只要看到对方，都愿意抛弃从前，笑着过以后的岁月。姬弘不知道，我多想有个姬筠的孩子，我还年轻，只要姬筠不死，说不一定还有机会，而现在，却不可能了。

    我将他一把推开了，姬弘收回了手，淡淡笑道：“阿璃，我听说世间有轮回。若有来生，我再不会错过你，可是……”

    没有如果，没有可是……这个时间没有如果，也没有可是。

    匕首刺进了我的脖子，我还要去阴司找我的夫君。

    我一直忘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问姬筠，他爱我吗？如果他说爱我，我就告诉姬筠，我很爱他。我一直怀疑姬筠娶我的动机，我也一直怀疑自己是为什么嫁给姬筠，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把姬弘忘干净。我这个人，习惯别人对我好，不喜欢检查自己的心意，感情的反射弧太长，更不会主动表白。

    我恨姬筠对我的欺骗，我恨他打我，我恨他宠幸别的女人。我一直不愿意告诉姬筠，我很爱他。

    我和他在一起十一年，除了有两年，我是恨他的，其他时候，我都是爱他的，可惜我自己没有看清楚，没有告诉他。

    我往阴司赶去，却没有见到他。在挤挤挨挨的无数阴魂中，恍惚看到了姬弘的身影，甚至还有蒙斛的，幽光一闪，再也看不见……今生今世，对不起了。

    在昏暗的阴曹地府里，有大片大片的红色彼岸花，有成千上万的阴魂，却怎么也找不到姬筠。没有人告诉我，他到哪里去了。

    我一直在奈何桥上徘徊，就是见不到姬筠。我在奈何桥上一直徘徊，如果我看不到姬筠，那么我也要等到他的转世。我要告诉他，我爱他！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

    我一直矗立在桥上……一年又一年……有过桥的阴魂告诉我，晋候在二十九岁的盛年暴毙之后，因为当年没有立嫡，小公子们尚小，晋候的弟弟们又多，引起了严重的夺嫡大战。贵族们各自拥戴国君，晋国内乱了，杀伐不休。不久，天下第一强国晋国就被国内的外姓贵族给瓜分了。

    哈！哈！哈！我就说嘛，你们晋国就能一直强大下去？呸！呸！呸！

    你们灭了别人的国，你们自己的国，不也被灭了吗？

    还有阴魂告诉我一件好笑的事情，齐国的女儿们被我连累，再也没有那么畅销了，人们开始意识到齐大非偶这个真理了。

    我在一片漆黑之中流浪。后来，我记得有几个鬼差抓住我，我被强灌了三碗孟婆汤，我拼命吐啊吐，还是吞下去不少。我用尽自己最后的力量挣扎着，在一片鬼影之中反抗：“我不要做人！做人太苦，我宁愿灰飞烟灰，而不要做人！我不要在轮回之中重复这种得失离散！我不要永远被命运左右。”

    我宁愿跳进冥河之中，永远消散了三魂七魄，不愿意再做人。

    做人太苦，做人太痛……

    他们把我扔进一个井里，那个井，太深，太深，充满了浓密的黑雾。我在一片浓厚的黑雾里面摸索，黑暗之中辨不清东南西北，不停寻找……直到，眼前有一片金光。

    金光飞旋，结成一个印，往我身上飞来。有低低切切的法咒，往我耳朵里不停钻来。

    “忘字心头绕，前缘尽勾销。”

    “忘字心头绕，前缘尽勾销。”

    那些法咒满天飞旋，终于结成一个金光闪闪的“忘”字，往我脑海里急冲而来。

    脑袋剧痛，如同要爆裂了一般。大脑里变得白茫茫的一片，渐渐地飘来一些零星的记忆碎片，如雪花飞舞。

    我记得那宫殿里的授琴，那远去的清寒背影，刑场无数人对我的咒骂，他们骂我为“祸水”。

    还有那条城门直铺到城外军营里去的红毡，洒满了艳红的合欢花瓣；以及那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浑身血肉模糊，骨肉分离……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