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酒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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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陈平安正在小心斟酌几个空缺位置的人选,大骊朝即将提上日程的并州为道一事,涉及国本,他不得不反复权衡利弊,也要广泛征询诸部衙署的不同意见。毕竟在错的事上用对人,在对的事上用错人,真正承受后果的,绝不是那几顶官帽子。

    笔税砚租文账读书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郭竹酒在书房门口那边探头探脑,陈平安头也不抬,招招手,“老规矩,进屋看书,不能搬走。”

    郭竹酒没有跨过门槛,只是竹筒倒豆子一番,“师父师父,沉义难得走出屋子,主动找到我,说了句怪话,他说远古的拳法分文武,我也能学,还问我想不想跟他学那……跳大神。”

    陈平安忍俊不禁,沉义作为职掌祭祀的大巫,他那可不是现如今唬人的把戏,是真正你能够交通天地的酬神手段,后世人间沿袭万年的祭礼,源头在此。

    抬头笑道:“只要你不觉得裴师姐不学你学了,有点丢脸什么的,就学。”

    当时青丘狐主认为裴钱不肯学拳,矫情了,当然是因为她这位旧十四,全然不懂武道的缘故。

    在陈平安看来,裴钱拘泥于、或者说是执着于“拳出竹楼”,从而拒绝沉义这位远古大巫的诚心教拳,可惜还是有一点的。

    不过话说回来,若无此心,裴钱又岂能走到今天的武学高度。

    修道之人的资质根骨,读书人的学力材力,当然都很重要,却也需要靠“心气”来往上提。

    郭竹酒哈哈笑道:“这有啥,我先学了,再让师父你帮忙掌掌眼,润色润色,很快就是咱们竹楼一脉的本家拳了,到时候裴师姐再学,不就水到渠成了。”

    陈平安将毛笔轻轻搁放在三山形制的青瓷笔架上边,笑道:“好主意。”

    据说大泉王朝改官制为御制的鸡距笔,在桐叶洲山上山下的销量都相当不错,一颗雪花钱一支鸡距笔,光是玉圭宗神篆峰那边就预定了三万支,财大气粗不过如此了。记得董水井听说此事过后,只是摇头,笑骂一句哪来的脸自称“御制”,董半城再补上一句,反正是骗有钱人的钱,也算生财有道。当时国师点头附和,说是啊是啊。

    容鱼走来这边,与门口郭竹酒擦肩而过的时候,笑着点头致意,跨过门槛,走近书桌,她在固定的地面青砖位置站定,轻声道:“国师,刚刚收到刑部和北衙几乎同时递过来的两份谍报,内容大同小异,就是由几个家族牵头,准备来国师府这边喊冤,与朝廷讨要一个公道说法。”

    “相信近期很快就会有一大拨上了岁数的元老功勋,有抱着圣旨的,怀捧神主牌位的,聚在国师府外边,此外各家各户的诰命夫人,也会去太后和皇后娘娘那边诉苦求情。国师,这里是两份名单。”

    郭竹酒竖起耳朵,眨了眨眼睛。

    皇帝陛下前脚才乘船离开京城,他们后脚就开始来国师府聚众闹事。

    容鱼脸色寒霜,杀气腾腾。

    陈平安摆手说道:“容鱼,名单就不过目了,就由你全权负责此事。”

    容鱼大为惊讶,欲言又止。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刑部那边,你不合适随意调动,赵繇赵侍郎这个人比较犟,一根筋,容易对我和国师府有意见。反正北衙如今恶名昭彰了,也不差多出一两件得罪人的事情,跟洪霁通个气,就说明面上的具体事务,让司徒殿武去办,但是如果出了纰漏,兜底还得是他自己来。”

    容鱼偷偷松了口气,只要国师愿意随便点拨几句,她就不怵。

    如果国师只放权而不过问,她心里是真没底。

    容鱼说道:“北衙洪霁说他有些后悔放走高弑了,还在谍报末尾询问他今晚能不能悄悄来国师府一趟。理由是由奢入俭难,在国师府喝过好茶,嘴巴养刁了,再回北衙喝几钱银子一两的雨前茶,有点不习惯。”

    陈平安笑道:“巧了不是,也别宵夜了,晚饭让他在菖蒲河那边做东请客,酒楼就选韦赹那家好了。跟他提醒一句,北衙就他一人,别想着借机与我引荐属下,与他直说,如果我推门一进屋子,发现闹哄哄十几号北衙官吏坐那儿,我肯定掉头就走。”

    容鱼忍住笑点头道:“好的。”

    陈平安问道:“长春宫跟礼部聊得怎么样了?”

    拥有一座崭新祖师堂的长春宫,正在跟礼部董侍郎商量着如何为大骊留住农家修士。

    容鱼说道:“董湖说就目前来看,比预期要好,虽然她们的有些想法比较稚嫩,但相对还是务实的。”

    陈平安笑道:“虽然董侍郎的说法比较捣浆糊,但相对还是公允的。”

    桃树下的宋云间,瞧见从抄手游廊那边走出一位雪白长袍、耳坠金环的俊逸男子,宋云间与之稽首,心生疑惑,披云山这尊夜游神君怎么来了?

    ————

    周海镜和改艳,早已化敌为友,她们俩如今是京城那座客栈的大掌柜二掌柜,见客栈生意实在是太好,就真为自己是做买卖的奇才了,所以她们新近决定要在陪都那边再开一间。

    于是在改艳的撺掇之下,周海镜和她就跟着平调至陪都当吏部尚书的曹耕心,一起离开京城,是不用去缟素渡的,可以直接乘坐一艘鸣镝渡的军方渡船去往洛京,简单来说就是坐船不用掏钱。

    大骊地支一脉修士,平时还是比较自在的,比如韩昼锦在大渎附近的赤县开了个铺子,陆翚在京畿之地的嘉鱼县当着县尉,也有人领着一份秘书省试正字的俸禄。

    她们一起在略显狭窄的观景台看云海,改艳拿手肘撞了撞周海镜的胳膊,以心声说道:“有笔买卖,做得!”

    周海镜疑惑道:“什么买卖?可别是捞偏门。”

    改艳朝隔壁那边抬了抬下巴,“让曹耕心用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了你。你想啊,这家伙家世好,模样好,官帽子还大,而且意迟巷曹氏跟袁氏不一样,更像个将种门庭,他爹,曹桥是大理寺卿,他那个二叔曹枰,曹巡狩就更不用说了,肯定会二话不说便接纳你这么个儿媳妇,答应了这门亲事。关键曹耕心还是国师大人的亲信,咱们这座山头名义上的一把手,除了是个酒鬼,真心挑不出什么毛病了,怎么看都不亏。”

    周海镜调笑道:“曹酒鬼真有这么好的话,你怎么不去勾搭他?”

    改艳连忙摆摆手,一本正经道:“我是那种瞧着烟视媚行实则洁身自好的女子。况且我在山上是走什么路数的,你还不清楚?看男人就跟仵作看尸体似的。对于男女情爱不感兴趣,止步于纸上谈兵。”

    周海镜趴在栏杆上,这位眉如远黛的漂亮女子,淡淡愁绪,“武夫到底不如你们长寿。女子很快就会老的。”

    改艳本想戏谑调笑她几句,见着了周海镜这般神态,她便不忍心了,只是轻声道:“那就不是买卖喽。”

    身穿便服的曹耕心,刚刚收到了一封来自国师府的“密信”,独自坐在屋内,仔细翻看那份关于鱼虹的卷宗,新任尚书大人倍感头疼,揉了揉额头,身体后仰靠着椅背,哭丧着脸,眼睛一翻,舌头一吐,“让我死了算了。”

    曹耕心重新坐直身体,开始提笔在一页页卷宗上边圈出一个个名字。

    偶尔拿起那只老旧酒葫芦,抿一口酒水,提提神。

    曹耕心此次平调外放,跟魏礼他们的的入京任职,属于大骊朝首次出现两京官员的大规模互换。

    再加上并州合道一事,地方上,届时就会多出大概接近三十把正二品、从二品的椅子。

    在曹耕心看来,比起近几年尘嚣四起的迁都之议,国师的手段,实在是高明太多了。

    水面辽阔,烟波浩渺,江风阵阵吹拂,驱散铺子里边的暑气,着面凉爽,老掌柜睡眼朦胧的,只觉得那桌客人,委实怪了点,先前那对主仆进了铺子,老文士让那侍女模样的魁梧女子,与铺子打了两斤最贵的酒水,还与他借用灶房,竟是那文士亲自下厨,煮了一锅粟米,炒了几个家常的下酒菜。

    老掌柜摇摇头,莫不是村学究的穷讲究么。

    陈清流夹了一筷子咸菜,细细嚼着,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荆蒿怎么说都是个老飞升,在宝瓶洲闲逛期间,知晓了一些内幕,若是宋和宋睦反目,皇帝藩王换回了真实姓名,估计宝瓶洲就乱了,估计会是大骊宋氏龙子龙孙亦鱼鳖的惨淡结局?

    所以这次洛王宋睦从蛮荒返回大骊京城,荆蒿还是比较期待后续故事的。倒也不算看热闹不嫌大,而是真有风波,他也好与落魄山攒下些香火情。

    站在山上,尤其是山巅,看那人间王朝的兴衰,真如土垤蚁窝一般。只是看久了看多了,也就乏味了。

    陈清流微笑道:“荆老神仙,过惯了比人间王侯锦衣玉食更清贵的山上日子,上了桌,扫一眼盘子,就算给你一双筷子,是不是也要觉得无下箸处?”

    荆蒿无言以对,说是,不合时宜,说不是,那是自讨苦吃,岂敢糊弄这位传闻出身低微的青主前辈。

    陈清流转头喊了一声谢师姐。

    谢石矶去灶房那边拿来一副碗筷,荆蒿立即起身道谢,双手接过碗筷。

    陈清流示意荆蒿动筷子,笑道:“人间万事,做做样子。”

    荆蒿夹了一筷子青椒咸肉炒豆干,咦,滋味不错?

    陈清流笑了笑,“年少时只是一心求财,聪明只在言语上,有个同龄朋友为了富贵,那才叫真正的心狠。”

    “同人不同命,他进了宫,我浑浑噩噩进了山,机缘巧合之下,算是修道小成吧,期间也有些波澜,自身之种种磨砺,不算什么,一个‘十四境剑修’,老天爷不曾亏欠半点,还给多了。”

    “自身种种”之外,陈清流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仗剑飞升,从福地来到这方天地,漂泊不定了一些年月,最终选定宝瓶洲古蜀之地,你们称之为证道得道合道,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荆蒿喝着小酒,夹一筷子佐酒菜,听着青主前辈的言语,不管是不是酒壮怂人胆,总之荆蒿也就有了谈兴,说了一些修道路上的陈年旧事,都不大。酒足饭饱之后,又下了一场骤雨,雨势渐大,江面风声如潮。随后雨后放霁,云中远树,种种景象,不一而足,酒铺的木门如裱画。

    之后陈清都带着他们去了附近一座寺庙,古今崖刻榜书鲜有佳者,此山沿途也不例外。建在山顶的古寺高出云表,无蚊蝇之扰,香客举目远眺山外,颇有几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禅意,山中僧人着絮衲度夏,借宿寺庙的文士身穿棉袍“避暑”,在此治学,搁笔收书,开窗放入千山来,赏心悦目。陈清流进入大殿,虽未跪在蒲团上,却也低头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随后青衫老者绕塔而行数圈,览《戒坛律仪》数遍,最终持筇戴竹笠,与山僧作别。

    出了山门,下到山脚,陈清流说了一个地址,说是烦请荆老神仙受累,多跑一趟。

    ————

    菖蒲河一栋河畔酒楼的二楼,一个笑容可掬的年轻胖子,看着河对岸同行们的冷冷清清,韦赹转头与身边的清秀少女抱拳打趣道:“陈溪姑娘,你真是我们酒楼的福星,你看看,你一到,酒楼生意立马就红火起来了。”

    少女赧颜,韦掌柜说笑了。她擦了擦额头汗水,后厨十几号人物都归她管呢,酒楼生意确实不错,何况她眼睛里有活儿,总是闲不住的,要认真看要用心学的还有很多。

    韦胖子瞅见自家酒楼外边又来了一拨客人,哎呦喂一声,快速与少女说了那拨清贵客人的姓名、身份,其中有几个不认得的生面孔,韦胖子也不好乱猜,屁颠屁颠跑下楼去门口待客。

    当下的大骊京城,的确不是一个适合宴饮的好时节。

    只说菖蒲河这边的酒楼生意,昔日的车水马龙,人满为患,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门可罗雀,毕竟谁都不傻,如今刑部,北衙,都察院,大理寺,各种暗哨这会儿都在盯着呢。

    尤其是一战成名的北衙,那晚竟然直接带兵围住了意迟巷、篪儿街在内几条街巷,自己开门走出来的还好说,胆敢不开门的,直接破门而入。如今官场提起洪霁这个名字,谁不犯怵?

    所以这会儿还敢呼朋唤友招摇过市,大摆宴席觥筹交错,无异于在自己脑门上贴张“有本事就来查我”的便签。

    不过对于开门做生意的酒楼商家而言,照理说哪怕生意不好,总不能就真的关门打烊,也该开个门做做样子,可问题是近几天菖蒲河的酒楼,真就陆陆续续关门了二十几家之多,曾经云遮雾绕的幕后东家到底是谁,现在好像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了。

    以往沾沾自喜于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有钱人,心里只会更慌。

    以往坚若磐石的靠山是靠不牢了。

    意迟巷魏家,虽然不算大骊最顶尖的那一小撮豪阀世族,但是家族上升的势头,太清晰了,不曾想摊上魏浃这么个丧门星,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不谈魏浃已经被杖毙于家族祠堂,魏家的那个大伯,身为工部左侍郎的魏磊,本来是就等着这场察计结束,顺势就要由工部转迁礼部的,只需再熬个几年资历,就能够参加御书房小朝会的人物,据说这会儿也已经吃了牢饭,与那户部尚书沐言算是作了伴。

    同样是侍郎,魏磊能够让同品秩的右侍郎见了面就乖乖当孙子,而且他又不贪钱,在官场是出了名的清廉,偏就进去了。

    韦胖子刚把那些世家子弟带入酒楼,很快就又有一伙客人登门。

    只认得其中一人,是嘉鱼县的县丞,之所以记得,不是这人常来,而是早年在酒楼闹过一场酒疯,喝高了就嚎啕大哭,吵到了隔壁几间屋子的客人,他最后是被朋友扛回去的,连累朋友挨了几句风凉话而已,倒也没有更多风波。

    这个县的辖境不大,关系却不是一般的错综复杂,只因为近三十年来,嘉鱼县出了很多如今还在地方州郡身居高位、手握实权的武将,光是一州将军、副将就有两位,更不谈那拨跟随宋长镜、洛王宋睦去往蛮荒的武将,所以遍地的将种子弟,而且江湖帮派也多,所以在大骊官场有“第四县”的说法。

    想要当好嘉鱼县的父母官,不比长宁县韩祎和永泰县王涌金轻松太多。

    至于排在第三的,当然就是那个“最不讲官场规矩”的槐黄县了。

    是能管落魄山啊,还是能管披云山?

    且不说这两座山,只说出过一位大渎长春侯的铁符江水神府,和出了个吏部曹酒鬼的那座窑务督造署,就能管得着了?

    原来是周贡带着燕祐,跟一个在嘉鱼县当官的袍泽相约在此喝酒,后者带上了县衙同僚的县尉陆翚。

    之后韦胖子忙得跟陀螺转似的,亏得眼尖,瞧见了两个气态温和的年轻人,和和气气跟跑堂的活计询问了酒楼房间,他们就自己往楼梯上走,韦胖子连忙飞奔过去,抱拳笑道:“荀序班!”

    荀趣立即抱拳还礼,“韦掌柜。”

    不用韦胖子“暖场”,旁边那个青年就跟着荀趣一起抱拳,“见过韦掌柜。”

    韦赹要带他们去楼上,荀趣却是婉拒了,韦赹也没有坚持,荀序班是什么品行才学,还是有数的,真是个君子。

    远远来了两个客人,看样子就是父子。

    韦胖子别的能耐没有,唯独看人身上的“官气”,确是有一套独门绝学的。

    那个看似服饰简单、神色和煦的男人,肯定官不小。

    只不过京城地面,最不缺的,就是当官的和有钱的。酒楼一年到头迎来送往的,非富即贵。再怎么说,韦赹也是意迟巷走出的权贵子弟,况且爷爷那一辈还是有资格参加小朝会的大骊重臣。

    说实话,韦胖子走在廊道里边,经常听见屋里头的客人们往天上吹牛皮,也是一种享受么。

    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感觉都像是约好了似的,扎堆给自家酒楼送钱啊。

    比如先有杨爽这拨年轻清流、未来显贵们的聚会,就选在了自家地盘上边,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韦胖子对此很是上心,比如进屋子敬酒的时候,拢共就没说几句话,露个脸,道个谢,喝完酒,他就识趣退出去了,绝不敢打搅他们的雅兴。

    韦赹也不敢随便私底下就把账结了。有些饭局,酒楼可以免了酒水钱,就当是“朋友们”赏脸来,他给那位做东的“朋友”撑个脸面上的场子。

    但是有些酒局,是韦赹再阔绰、腰包再鼓也绝对“请”不起的。

    很容易适得其反,反而惹恼了这些志在御书房小朝会的“清”官。

    韦胖子终究是没能认出那对父子的身份。不管了,来者是客,凭本事凭良心挣钱而已,管他们是什么身份作甚。

    再大的官,我韦胖子也是见识过了的!当时在老莺湖,跟对方面对面没少聊呢。

    想不想再聊一次?韦胖子真心不想!

    可费劲了。就自己这点脑子,完全转不过弯来。

    河边,男人饶有兴致看着前边那家生意兴隆的酒楼,瞥了眼酒招子,竟然还是礼部赵尚书的字,排面不小,问道:“就是这里吃饭?裴璟,这家酒楼的幕后东家是谁?胆子这么大?清不清楚台前幕后是怎么分账的?”

    名叫裴璟的青年说道:“掌柜的叫韦赹,就是站在门口的那个胖子,没什么幕后东家,他就是酒楼的主人。以前生意很一般,好像前不久还给人下绊子了,听说是长宁县韩祎帮忙摆平的。韦赹他爹是韦祎,现任礼部精膳清吏司郎中,他大伯叫韦闳,当了很多年的工部员外郎,官声都不错。”

    男人想了想,“是旧通政司韦嵘的孙子?难怪。”

    裴璟点点头。

    男人说道:“倒是见过几次面,韦嵘是个表里如一的好官,可惜就是驭下的本事弱了点,只把官场当做了文坛士林,君子之交淡如水,从来不肯替人暗中抬轿子、铺路搭桥。记得好像韦嵘走的时候,他那些门生故吏也就‘投桃报李’了。估计韦祎不行,韦闳倒是还行。”

    裴璟疑惑道:“爹,你不在京城官场都多少年了,这边也没什么朋友,怎么看出这些门道的?”

    男人淡然说道:“死人见多了,再看活人有什么难的。”

    户部沐言、工部魏磊这么一大拨人进去了,就会空出来很多的实权位置。

    他讥笑道:“沐言是什么德行,我大致有数,唯独魏磊落网,确实比较意外。”

    官场是一座大科场,也有“同年”,各有各的较劲,男人跟魏磊就是差不多岁数的,双方出身当然是云泥之别了,当年魏磊跟他不一样,是出了名的滴水不漏,为官处世的本事都不低,反观他就是剑走偏锋,当言官那会儿真是谁都敢骂,谁都敢弹劾,按照关老爷子的说法,就是个只差没有逼着皇帝陛下写罪己诏的主儿。

    男人不知为何,没来由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语,“有了千钱想万钱,当了皇帝想成仙。”

    裴璟脸色刷一下雪白,压低嗓音说道:“爹,这里是菖蒲河。”

    男人笑呵呵道:“那就换个说法,骑着骡子想骏马,封疆大吏求相爷?”

    裴璟大气都不敢喘,下意识放缓脚步。

    男人笑了笑,走到河边,蹲下身,掬了一捧水,洗了把脸。

    沉默片刻,裴璟神色黯然道:“至今为止,一次都没有跟他说过话。”

    男人站起身说道:“急什么。”

    裴璟欲言又止。

    男人说道:“就算直到离开的那天,你都未能跟他说上话,又能算什么事情。”

    裴璟无奈道:“爹,我不是你。”

    男人笑道:“出息不出息,多大的出息,都是你自个儿的能耐,反正你只要是我亲生的就行。记得崔国师曾经与我们几个,说过一句话,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记忆犹新,他说要做好心理准备,你们极有可能已经是各自家族内,三、五代人里边最有出息的那个人了。”

    裴璟自然不敢随便议论崔国师,爹聊这个,可以无所谓,他哪有资格,便转移话题说道:“反正我的俸禄就那么点,请你喝不了多好的酒,也做好心理准备。”

    男人咦了一声,说道:“不对吧,国师府文秘书郎的俸禄,我还是清楚的。你的住处我也去看过了,屋里就没什么值钱物件,那些书籍都不是孤本善本,是你小子喝花酒开销掉了?还是说有了心仪的女子,只是怕我跟你娘亲不答应这门亲事,所以藏起来了?不至于,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

    裴璟苦笑道:“爹,我相貌随你,吃大亏了。”

    男人抬手指了指,笑骂道:“臭小子。”

    韦赹才将那对父子亲自迎入酒楼雅间落座,酒楼这边很快就有人着急忙慌过来“禀报军情”,韦胖子晓得轻重利害,赶忙跑到门口去,亲眼瞧见了那几个人,果真是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关翳然!据说他马上就高升为莒州刺史了。

    韦胖子心中惊讶万分,快步向前,脸上笑容灿烂,使劲抱拳道:“关大哥,好久不见。”

    跟曹耕心那是从小关系好的缘故,长大之后还能继续当朋友,韦赹跟同龄人的关翳然其实是没有任何交情的,虽然也都是意迟巷的邻居,但是关翳然跟曹耕心、袁正定都不一样,他很早就离家出走,去边关投军了。

    用韦赹大伯的话说,就是你韦赹跟关翳然在路上遇见了,关翳然但凡多看你一眼,就算他输。

    韦赹有一点好,哪怕听到这种扎心窝子的言语,他不但嘴上服气,心里也服气。

    关翳然笑道:“韦赹,是好久不见了。我先介绍一下身边这几个朋友,都是些狐朋狗友……”

    随后关翳然说了几个名字,韦胖子都听说过,默默记在心里,一一跟他们点头致意,熟门熟路客套寒暄几句,点到为止,也全然无所谓对方记不得记住自己的名字。赹,可是个生僻字。

    关翳然说道:“韦赹,以后他们来酒楼光顾,你记得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他们打个十一十二折。”

    韦胖子愣了愣,连忙摆手笑道:“不敢不敢。”

    关翳然移步,伸手轻轻拍了拍韦胖子的胳膊,面朝那几个“狐朋狗友”,笑着介绍起来,“韦赹,我邻居,小的时候经常被曹耕心撺掇着来我家门口偷砖头,当年我太爷爷总说就属曹耕心这小王八蛋最精,韩祎是焉儿坏,韦胖子太憨厚了,属于那种被骗了一次两次十次还不长记性的小傻子。”

    韦胖子心里乐开花,关老太爷竟然如此高看自己?!

    还有一些修道之人,也来这边借酒浇愁,所幸他们跟大骊官场沾染不深,不过此次京城风波,明处就已经折腾得这么厉害,更不谈那些暗流涌动,他们这些豪门里边的家族供奉、山上客卿,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影响,关起门来喝闷酒,在酒桌上聊来聊去,都是埋怨和牢骚。

    韦赹好不容易歇了下来,跑去厨房蹲小板凳,喝了一大碗冰镇梅子汤,舒坦。

    好兄弟韩祎还是顶着个“署理”头衔,韦赹对此是不太理解的,他们都见过国师了,韩六儿怎么就还不能升官?

    他爹和大伯去了一趟国师府,当晚回到家里,家族上下都是紧张万分,但是两位顶梁柱,只是面无表情,只说确实见过了国师。至于聊了什么内容,一个字没提。

    之后他们喊来了几个可造之材的家族晚辈,在书房聊了差不多一个通宵,就没带韦胖子一起谈事情。

    期间大伯只是让他亲自下厨负责做顿宵夜,好嘛,真是物尽其用了,无所谓,咱脸皮厚啊。

    韦闳韦祎兄弟二人,当晚在书房,跟那几个晚辈其实没有泄露任何国师府议事内容,只是反复叮嘱一些为人处世的学问,年轻人们逐渐回过味来,说来说去,竟然都是爷爷的那些“官箴”,一些个父辈们自己都不太相信、年轻人在心里就更不太当回事的空泛道理了,若是当真管用,他们的爷爷会是那么个人走茶凉的结局?

    只是韦闳韦祎兄弟二人,极其郑重其事“旧话重提”,再加上才刚刚去过一趟“国师府”,年轻人们自然都不敢不当回事了。

    从头到尾,韦祎韦闳兄弟俩都没有提及白天的事情。

    他们更不会说在国师府,其实还见到了皇帝陛下。

    尤其不敢、也不合适跟韦赹说,他们不但见着了与国师一样坐着跷二郎腿的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甚至还主动问起了菖蒲河酒楼的生意,而且明显知道“韦胖子”的这个绰号。

    此刻韦胖子蹲坐在后厨的小板凳上,屁股疼,痛快喝过了一大碗冰镇梅子汤,抹了把嘴,站起身。

    肩膀被人一拍,韦赹吓了一跳,是个中年男人的陌生嗓音,“韦掌柜,你们酒楼说客满,实在是没地儿吃饭了,我就来找你打个商量,帮忙通融通融?”

    韦胖子赶忙挤出笑脸,麻溜儿转过身,只是笑容瞬间僵住。

    北衙洪霁洪统领?!

    洪霁笑道:“韦掌柜,只要有间单独的屋子,能落座喝酒就成,没有任何其它要求。”

    韦赹揉了揉眼睛。

    真是那个号称“如今京城,除了皇帝陛下和国师之外,谁见了都要抖三抖”的洪霁!

    韦赹晃了晃脑袋,额头瞬间冷汗直流,难道是咱们意迟巷韦家已经给北衙抄家了?于是一路抄到我这酒楼来啦?

    汗流浃背的韦胖子此刻脑子一片空白,下一个念头,竟是我韦赹何德何能,都让北衙洪霁亲自抓捕?也是出息了……

    其实洪霁此刻却是比韦掌柜更尴尬。

    洪霁背后那边,有人啧啧出声,笑语一句,“洪统领好大的官威。”

    韦赹光顾着看洪霁了,听见这句话,只觉嗓音熟悉,伸长脖子一瞧,洪霁同时已经让出位置。

    韦胖子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再无怀疑,千真万确,也是出息了!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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