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日

(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三月二十六，这一天，或许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日子，但对于某一些人，却是刻骨铭心。

    凌晨三点，桔梗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自从上次见了安宁之后，她的心会莫名的温暖起来。她不知道这是为何，更不清楚她和“她”之间有什么联系，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牵引着她似地。

    后来，她起了身，打开房门，楼下传来女人的声音。她心里很是奇怪，舅公一直都是单身，怎么会有女人的声音呢？

    沿着深蓝色的地毯，她无声无息的来到一楼走廊的尽头门前，这扇门外表皮质包裹，上面还有很特殊的圆形凸起物，成黑色，是隔音门。但显然，这扇门的隔音效果于桔梗来说等于零。

    她轻轻推开门，室内很昏暗，只有一面巨大的屏幕泛着荧光，靠门的墙边摆放着钢制的放映机，正发出机器转动的声音。在室内中央的沙发上，坐着一位英俊成熟的男士。虽然已经快五十了，但卓振轩似乎没有改变多少，那种随着岁月流逝而愈发浓厚的气质，和天生俊美，让他此刻也有足够的魅力魅惑女人。

    桔梗没有走过去，只是望向巨大的屏幕，因为它播放的不是什么电影制作，而是一个女人的点点滴滴。从出生到怀孕，春夏秋冬，四季变化，她的成长，她的一举一动，都真实的展现在屏幕上。

    有那么一瞬间，桔梗将她与安宁重叠在一起……

    好久之后，放映机停止了，银幕上的画面也跟着消失，桔梗仰面许久，才开了灯。

    室内骤然而亮，坐在中央的卓振轩回头，当他看到桔梗的一刹那，眸色颤动了几下。他似乎在沉浸在方才播放的画面，把桔梗与另一个人重叠了。

    小宁……

    “舅公！”桔梗轻唤。

    卓振轩一震，仿佛从天堂瞬间掉到了地狱，褐色的眸子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只有浓浓的伤痛。桔梗缓缓走来，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卓振轩的眼里，眼神里温暖细细密密如同春雨，静静的看着，静静地品茗着，心里发出阵阵感慨。

    小宁，你的女儿真的长大了。

    你可知道，她有多像你。像得让我有时候会认为，那就是你。

    可她……终究不是你。

    桔梗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种眼神，这背后的含义她很清楚，但她不明白，他是她的舅舅，他怎么会深爱着她，即使过去了那么多年，依然如是。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很苦涩，很酸楚，很痛恨……

    “舅公……”

    “怎么呢，桔梗？”卓振轩终于回过神来，他重新倒了一杯酒，“这么晚了还不睡？”

    桔梗摇头，“睡不着。”

    “是啊，明天是……她的祭日。”

    祭日……桔梗心里一痛，她从来没有回中国来祭拜过，就连父亲也没有回来过……

    “舅公……”桔梗咬唇，许久，她才说出一句话，“你，是不是爱她？”

    卓振轩一愣，未曾料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沉默了。良久，他道：“是的，她是我最疼爱的侄女。”

    “我说的是……男女之爱。”

    只见卓振轩褐色的眸子微闪一下，有一种深刻的思念，一种镌刻的恋慕，交替着涌现，丝丝缕缕，清澈可见，清澈的让人一眼就明白。

    这就是舅公至今未婚的原因吗？

    他的一生只会爱一个人。

    永远只是一个人。

    而那个人，是自己的母亲，他的侄女。

    “舅公，如果她没死，你，会放弃吗？”

    不会。卓振轩在心里回答，他从来不曾放弃过她，即便是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放弃。他爱她，可以不顾伦理道德，甚至连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

    卓振轩虽然没有回答，桔梗从他坚定的眼神里寻找到了答案，她顿了顿，又道：“舅公，你说，这个世界上可能会有一模一样的人吗？一样的脸，一样的气质，一样的味道……甚至连感觉，都是一模一样的。”

    卓振轩呆呆的看着她，一口喝尽杯中的酒，又蓄满一杯，接着又是一口喝尽，最后，一丝苦笑混合着酒意，涌上眼眸，“这个世上，只有一个她。就算再相似，也不可能是她了。”

    不可能是她吗？

    “好了，桔梗，睡吧，明早你还要上学呢。”卓振轩起身，拍了拍桔梗的头。

    “舅公……”桔梗跟着起了身，“我想，我想，明天和你一起去拜祭她。”

    卓振轩愣了一下，他很清楚桔梗对她母亲的误会很深，没想到这一次，她竟然主动要去拜祭。他的心里一阵激动，伸手揽住桔梗，“孩子，你长大了，懂事了。”

    桔梗弯了弯唇，“她最喜欢桔梗花是吗？”

    “是。”卓振轩裂开唇角，“你去了，她会很高兴的。”

    *

    那是一座墓碑。

    白色的大理石镶嵌在一片绿地之上，在上面有着一张美丽的照片，即使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六年，它依然崭新，没有一丝尘土的覆盖。雪白的大理石也没有泛黄，甚至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很显然，这里时常有人打理。

    又是一年淫雨霏霏。虽然已是三月，但寒气依然逼人，雨丝细如毫毛，沾湿了来人的发与脸，他们的衣服上也凝结出了一层白色的小水珠。他们祭拜着同一个人，但奇怪的是，他们从来都不说话，仿佛不认识一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的寄托着哀思。

    桔梗抱着一大束桔梗花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个景象。她缓缓上前，把花放在许多桔梗花中，慢慢的退后，但她的眼睛，没有离开过那块墓碑，她眯了眯眼，透过大理石看到了碑下的棺木，那里面确确实实躺着一具腐烂了十几年的尸体。

    是她多心了？

    她果然是死了……

    她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的视线并没有在墓碑上多做停留，而是望向另一侧的几个人。

    那里站着三个男人。一人有着同卡尔叔叔一样金发碧眼，但他的气质中多了一丝不羁，金色的头发也是邋里邋遢的披散在肩上，络腮胡子就像是蓄了十几年，其形象活像是鲁滨逊刚从荒岛回来的模样。

    另一人是中国人，他戴着银色的框架眼镜，沉静的眼中有些灰暗的色彩，他斯文的站在那里，浑身散发着成熟刚毅的气质，但仔细看来，他黑色眸子里满是脆弱。

    最后一个男人便是酒吧里的男人。银发流泻，露出一张比天神还要俊美的容颜，银色的瞳眸散发着迷人心魄的浑厚之味。但这一次，桔梗看清了男人的脸，他的右侧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还有，他的右手……

    即使袖子挡住，即使他包扎了，但桔梗依然看见了那手上满是刀疤。

    “你的手，怎么呢？”桔梗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把他们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迪克看着桔梗，先是一愣，然后又是一僵，他先是看了看卓振轩，再是看向桔梗，“你是……桔梗？”

    “嗯。”桔梗应了一声，又问，“你的手怎么呢？”

    迪克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她，灰色的眸子里映着她的影子，一时间陷入了他的回忆里。倒是威尔率先反应过来，他仔仔细细打量桔梗一番，不禁发出感叹，“你长得真像你母亲。”

    桔梗直接忽略他，还是不死心的问道：“你的手怎么呢？”

    “他的手，还不是自残嘛。”威尔帮迪克回答了。

    “自残，为什么？”

    “卓宁的右手被他废了，他想要赎罪。”李旭淡淡的说了一句。

    右手……废了？

    她清楚地听到了有什么在她脑中飞炸开的声音……

    她下意识的再次看向棺木中那具尸体，她的右手完完整整，没有骨折，没有骨裂，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旧伤。

    不是她！

    不是她！

    天旋地转，桔梗的头脑一片空白，安宁的笑脸瞬间跃入了她的脑中……

    她浑身僵硬，回忆涌上眼前。

    “你叫什么名字？”

    “桔梗，桔梗花的桔梗。”

    “很美的名字。”……

    自嘲，难受，不甘，痛恨，最后融合成一声嘶叫：“骗人！骗人！骗人！骗人！……”话落，她就像疯了般冲到墓碑前，拼命地把那些娇艳的花儿推开，这些好像不能泄愤似的，还使劲用脚碾……

    “桔梗，你做什么？”桔梗过激的反应把卓振轩彻底吓呆了，等他反应过来，他迅速把桔梗从墓碑上抱起来，“你怎么呢？告诉舅公。”

    桔梗只觉是五雷轰顶，什么也不顾，眼泪夹杂着愤恨，将心里的话脱口而出：“舅公，不要再喜欢她了，她不是好女人，她是坏人，她是骗子，骗子，骗子！”

    “桔梗，不许乱说话！！”卓振轩很不喜欢桔梗这样说自己的母亲。

    桔梗完全迷乱了，她不管，也不顾，她只知道那个女人丢下了她和爸爸，当她摔倒的时候她不在，当她哭的时候她没有哄她，当她被骂成“野孩子”的时候她没有出来维护她，甚至……装作不认识她！！

    “我没有乱说！她根本就没有资格让你们去爱，也没有资格做我的母亲，更加没有资格让我爸爸等她！”

    卓振轩怒吼道：“闭嘴！”他气得扬手就想打她，“你妈妈为了你丢了性命，你可知道？”

    “呵呵呵呵……”桔梗笑了起来，她推开卓振轩，悲愤的指着墓碑上笑如春山的女人，“我不会原谅你，我绝对不会原谅你！”话落，她推开目瞪口呆的众人，边哭边跑，由于没看路，她撞到了刚来的卡尔和莉莉，但她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莉莉的叫喊声越跑越远……

    *

    桔梗猫咪似地哭声，在寂静的墓地里断断续续的响起，第一次放纵自己的意志，用力大哭，心情的过渡起伏，蔓延至全身，哭得全身都在发抖。隐隐的，她哭着，觉得背脊一阵发烫，且愈演愈烈，原以为是哭得太用力的关系，却未料，背上烫热的更剧烈。

    她止住了哭，却听见衣料破碎的声音，她下意识的抚摸背部，硬梆梆的……桔梗惊恐的看向地上的影子，那里出现了一对模糊地黑色的翅膀……

    这真是吓了她一跳，这是……这是什么？她背上怎么会有翅膀？

    这时，她注意到了自己的头发，乌黑的长发不知什么时候被染成了银白色。桔梗再一次被惊吓到了，无措下，她慌忙站起身，却发现因为蹲太久，腿麻痹了，一时间无法站稳，只能扶着一旁的树微微发颤的站起来。

    又痒又痛的感觉，让她好不难受，一个踉跄，跌在地上……

    “妈妈……”桔梗无意识的喃喃道。她想起了安乐哭的时候，安宁心疼的模样，又是哄又是抱，而自己……

    永远是没有妈妈的野孩子！

    她蜷缩成一团，背上的翅膀包裹着自己，没关系，她可以自己抱自己，她可以……温暖自己。

    “小妹妹，别哭，大哥哥来帮助你……”一个猥琐的声音传来，桔梗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个人绝非善类，光是那种色迷迷的眼神，就让人不舒服，但她，却是盈盈的笑了起来，“哥哥，我受伤了。”

    “受伤了？要不要我来扶你？”

    “好啊。”桔梗伸出一只手，男人笑得不怀好意，伸手将桔梗从地上拉起来。那一刹那，桔梗笑得格外诡异，收拢的翅膀瞬间张开，一对黑色的庞然大物遮住了大半个天空。

    那人瞪大了眼睛，自然被吓得不轻，踉跄的后退一步，左脚踩右脚，直接摔倒在地。

    “妖怪，妖怪啊！”

    妖怪？桔梗眯了眯眼，还有泪痕的脸笑的很是妖媚，“你不是要扶我吗？”

    “啊，鬼啊，鬼啊！”男人吓得尿了裤子，闭上眼睛使劲的求神，“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如来佛祖……上帝啊……”

    桔梗一步一步靠近他，她抚向心脏的位置，只觉那里有一团火，燃烧着她的呼吸。身体变得炙热，呼吸变得炙热，她不停地噎着口水，她好想喝血，她好难受……

    “滚！！”桔梗凭借自己仅有的意志，从喉咙深处吼了一句，“快滚！！”

    男人惊了一下，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墓地。

    桔梗呼了一口气，颓然的倒了下来，她撑着地，汗水一滴滴滑落在地。她太没用了，方才她只要吸了他的血，她就成功了，她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可是……她居然在那一刻想起自己身体内还有一半的人类血统！

    人类？瞅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桔梗哑然失笑，自己还是人类吗？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忽然，桔梗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她转过身去，看见了这辈子她最不想看到的脸。黑色帽子下是一张俊以非凡的脸，白色的衬衣衬得那张白皙的脸更加风华无限。他的眼睛至纯至纯的黑色，仿佛黑曜石般，白皙的脸在月色下如同月光石一般透明剔透，像黑夜里盛开的花朵，有着淡淡悲伤的香味。

    “是你……”桔梗想要站起来，但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少年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才犹豫着上前，桔梗戒备着抹了一下脸，“干嘛？来看我笑话？滚啦！！”

    少年站了一会儿，道：“为什么不杀他？”其实，他一直跟着她，看着她在墓地发疯，看着她一个人在角落里哭泣，看着她吓那个男人，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哭成这样，哭的肝肠寸断，同样，也哭得他心烦意乱。

    他本是想杀她的，但在那一刻——桔梗放走那个人的那一刻……他的心震荡不已！她明明已经渴望血到变身的地步，明明心里难受得要死，但她……放走了人类。那一刻，那一秒，他对这个半人半吸血鬼女孩刮目相看！

    “怎么？你想我杀他吗？”咸咸的眼泪流进了桔梗的喉咙里，她别过脸去，“本姑奶奶嫌他血脏，喝了肚子疼，行不？”

    少年怔了怔，看了桔梗许久，手轻轻抚摸桔梗身后的那对翅膀。奇迹发生了！凡被他的手触碰的地方都恢复了原状，那对又大又丑的翅膀没了，桔梗银白色的发丝变回了如丝绸般的黑色，还有她的眼睛……当他冰冷的手指触碰的时候，桔梗的心里泛起了一丝淡淡的涟漪，他的手软软的，温温的，这种感觉似乎并不让人讨厌，相反，好像还挺舒适的……

    “眼泪是热的，看，你是人类。”

    桔梗一怔，她抬眼，他的手掌里有她的泪……

    但一听到“人类”这个词，桔梗的心又难受了！她搬过少年的背，靠着他的背又用力的哭了起来，“呜呜……不许看……呜呜……”

    少年的手停滞在了空中，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起来，一种悸动从体内流过，他怔怔站在细雨中，听着少女放声大哭。等他回过神来，桔梗早已推开了他，转身消失在细雨中。而他……只是伸手覆上那一片被眼泪浸透的衬衣，轻轻的叹了口气。

    只要她不杀人，他就不会出手。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