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吉田的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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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吉田是神户一家名叫NW的咖啡馆服务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一头利索的板寸头,工作时间永远是黑白制服,严谨却略带死板。

    他其实只有二十不到的年纪,很早就辍了学,在大城市打工赚钱。

    家里的老头子是个少了一条腿的酒鬼,他被常年的酒味熏陶,也学会了喝酒,且酒量不差。但他最感兴趣的,却是调制鸡尾酒。因为有个在酒吧调酒的邻居亲自指导,他的手艺和他酒量一样好,能用数十种口味不同的洋酒加上果汁和其他添加物,调出勾人魂魄的鸡尾酒来,色味俱佳。

    于是他满怀信心,去了酒吧应聘调酒师。

    然而,他年纪太小,屡屡被拒。

    家境贫苦,容不得他再长两年年纪,迫不得已,他只能改行换业,做起了咖啡师。

    咖啡与酒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这点吉田深有体会。

    要说哪个方面最明显,那便是去酒吧的人和去咖啡馆的人,他们是最好的证明对象。

    你会在球形镁光灯不停旋转、重金属音乐塞爆耳膜的酒吧里,看见一大批衣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年轻人,互相摩擦、抚摸、劝酒,疯狂地猜拳、大笑,然后把自己灌个稀巴烂,跟坨烂泥一样被抬出门去。

    而咖啡馆,它是个安静的绅士,你可以说他道貌岸然,但你确实不会在里头看见上述同样的情景。它有个和谐的环境,来这儿的人总会把自己打扮到最内敛的模样,坚持一个人一张圆桌,拒绝与人闲聊,看似专注、却可能是漫不经心。他们永远在翻阅着各色各样的杂志,哪怕塞在耳朵里的耳机中循环播放的是类似于塔雅•图伦尼所演唱的歌曲。

    NW咖啡馆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它在神户沿海的商业街、一幢高层建筑的三十层,装潢简练,甚至可以说,你看不见它有任何被刻意修饰的地方。纯白色的吊顶与地砖,竖墙上每隔一段固定的距离,便挂上一副没人看得懂的抽象画派作品。

    这家店的地理位置其实很不错,每天总能在第一时间、最佳角度,看到落日西沉,湮没于蓝色海洋的尽头。

    ******

    吉田在这家名叫NW的咖啡馆已经干了四年有余,而他初次来这儿时,才只有国中毕业。

    老板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时髦而不失稳重,在看过他应聘时所展示的高超的调酒本事,十分欣赏,破例把他留了下来,并把研磨、调制咖啡的技艺传给了他。

    咖啡馆的生意一直很稳定,来此的客人也很固定。以一周来计算,周一到周日,每日来的人都不同,但下一周的周一又会从头循环。因此,只要稍稍留点心,排除个别几个不定因素,一周中哪一天会来怎样的人是完全可以记住的。

    吉田很聪明,记性尤其好,他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便把这些规律摸清楚了。

    直到,他遇到一个女人。

    她是这家咖啡馆最特立独行的顾客,没有之一。至少在吉田心里,是这么认为的。

    回到之前说的,每个来咖啡馆的人,都会刻意的把自己约束到最内敛最不引人注目的模样,但这一条用在这个女人身上,只能被无情地叉叉。

    她只着黑白灰三色,但她永远是这家咖啡馆最引人注目的一个。

    只要她落座,无论是在咖啡馆的靠窗位置、角落,亦或是最中央,她永远吸引着最多的目光,最齐的惊叹。

    吉田从来没有上去为她点过单。他总觉得,在她周围有个无形的气场,贸然靠近者死,这让迷恋漫画情节的吉田十分为难。

    后来老板告诉他,她是这家店的常客,有时会好几个月不来,有时一周能天天坐在这儿。

    也许她的职业比较特殊吧,吉田猜测,她可能是明星,忙的时候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哦,怎么会,如果是明星,他总会在屏幕上见过她才对。

    那她或许是个画家,搞艺术创作的,经常会出门采风,全世界地跑,几个月不回来也正常得很。

    嗯,那就应该是画家吧,吉田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终于,在进店六个月后,一个落日的黄昏,第一束西斜的红光扫在雪白的墙壁与地板上,吉田勇敢地、略带紧张与羞涩地,走到她的玻璃圆桌前,递出了咖啡单。

    他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谨慎,生怕打扰到她这一刻创作的思绪。

    她的眉是棕褐色的,生在凸起的眉弓上,线条比寻常女孩硬很多,眼窝陷得有些深,被眉弓的投影覆盖,浓密纤长却并不十分卷曲的睫毛,像两把鹅毛扇,但她几乎不眨眼睛,他也无缘一睹鹅毛扇起舞的模样。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观察她,尽管他懂得正视客人是极不礼貌的行为,但……她长得太美了。他甚至能当场发誓,他这辈子从没有见过、以后也再见不到这样美丽的脸了!

    她一定是混血儿吧,你瞧那双紫色的眸子,拥有澄澈、清晰的肌理,简直比任何一块紫水晶都要来得值钱。哦……他怎么能把它们与金钱联系到一起,那是对她的亵渎,他必须立刻抛弃这个愚蠢低俗的想法!

    “那加雪飞。”她没有看单子,脱口而出。

    天哪,她的嘴唇也那样精致,说话的时候上下开合着,像两瓣叠在一块儿的樱花瓣。

    怎么能有这样完美的容颜!吉田他想起从前在国中时被誉为校花的那个女孩,她跟这个女人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十六岁就离不开粉底液眼线膏的脸,怎么会有这样纯到极致又艳到极致的气质呢?

    他竟然会给那样的女生递情书,他当时一定是疯了!

    “那加雪飞。”她毫无语调地又重复了一遍,在他匆匆回过神时,她已经收回了看向他的目光。

    “对……对不起!”

    吉田总算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赶紧收起放在玻璃圆桌上的原封不动的单子,脚步飞快地朝后台跑去。

    那加雪飞,那加雪飞,他在心里反复吟诵这个如诗的名字。

    那是一种寻常客人很少会点的冷门品种,味甜、带柑桔的涩味,清香非常,属于顶级摩卡,老板曾特别用心地指导过他,因为每一个会点那加雪飞的,都是口味挑剔、行事乖张的有钱人。

    所以,那个女人,也是个口味挑剔、行事乖张的有钱人么?

    吉田默默地否定了这个定理,她是个特殊的存在,从头到脚、从里到外。

    当吉田小心翼翼地端着放了那加雪飞的托盘走到大厅时,他的心脏都快从喉咙口跳出来了。

    “您的咖啡。”

    他把杯子轻轻放到了玻璃台面上,那层薄薄的泡沫一动不动。

    哦……还好……

    他暗自庆幸,泡沫上有他精心画出的Kitty,他不知她是否会喜欢,他只是觉得这样更加好看而已。

    “你是新来的?”

    她终于讲了除“那加雪飞”外的第二句话。

    吉田怔了怔,点头,又马上摇头。

    “我不喜欢在泡沫上作画,”她说着,然后拿起小勺,把那层画了Kitty的泡沫搅得再看不出任何图样,“没有下次。”

    如果一定要比较,那这一刻,一定是吉田一生中最不愿去回忆的了,它所带来的悲催感,远远高过了不能读高中不能考大学的痛苦!

    “知……知道了。”

    吉田痛苦地应声。

    他以为她会直接买单走人,却没想到,她一口一口喝光了这杯顶级摩卡,事实上,它装满了一个未成年男孩满心期待与乐忱!

    “味道……还不错……”她的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像曾经老师勾画在作业本上的对勾,一道一道,让人心情越来越愉悦,“买单。”

    “请问您需要续杯么?我们咖啡馆有三杯的免费续杯哦!”

    “买单。”

    吉田刚才还熠熠发光的神色顿时萧索了下去,他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

    不是每个人都乐衷于免费续杯的么?而且有三杯的免费呢!瞧那个正在看英文报纸的中年大叔,他每次都要在NW坐上整整一个下午,喝完第四杯才终于擦擦嘴巴走人呢!还有角落那个永远带着巨大得可以包下半张脸的耳机的小青年,他也是个续杯专业户,如果服务生不能准时在他喝完时送去,他甚至会大发雷霆……

    他想,他终于明白了老板那句话的意思了。

    ******

    再见她时,日子已一晃过了三个月。

    天气很冷,神户前两天还温湿的空气,仿佛被一台巨大的富士康空调瞬间制冷了一般。他不是勤工俭学,所以永远被安排在全工作日的班次上。

    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八个小时必须在咖啡馆中站着,重复着点单、调咖啡、端咖啡、买单的事,有空闲的时候还必须煮豆、磨豆。十六七岁的年纪,不正该是奔跑在篮球场上,与队员们交接传球、挥汗如雨的年纪么?他应该享受女孩们疯狂的加油助威声,应该有一个不成熟的女朋友,为他递来蓝色运动饮料的同时,责备他为何昨晚的约会会迟到。

    可事实上,他却背靠吧台僵硬地站着,满脑子都在不停地猜想着,那个美丽到不该出现在人间的女子,何时才会再来。

    自从那天与她第一次对话,他像着了魔、失了魂一样,眼里再看不见其他的女孩。他承认他一定是疯了,那个女人明明要比自己大不是么。

    但他对她,却并不是喜欢,远远超越了喜欢,那是一种凌驾与男女感情之上的东西,是一种近乎与崇拜、期冀的情愫。

    她一定是来自黑暗世界的女神,有着沾满血腥的身体,走过之处遍地开满彼岸莲。她是妖冶的恶魔化身,拥有毁灭世界的力量,却失去了记忆,活在这个喧嚣嘈杂的人类世界。

    这是吉田所能想到的全部,如果他不来咖啡馆打工,绝对是个资深宅男。如果调酒算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特长的话,他就是个难得的技术宅。

    然而这一天,吉田没有白等,她来了。

    一身浅烟灰的风衣,对襟的大领子,三指宽的束腰系的很松,在腰前打上了一个精致的蝴蝶结。

    他主动前去点单,弯腰的一瞬间,他看见她领口下若隐若现的锁骨,以及一圈银色项链,链子很长,他收回目光,没有看见上头挂了什么。

    她不冷么?穿得这样少。

    和上次一样,她依旧点了一杯那加雪飞。这回,他再不敢自作主张地在泡沫上画上那张肥猫的脸了。不是每个女孩都喜欢Kitty的,就像不是每个十七岁的孩子都坐在教室里读书一样。

    “现在不是期末考试么,你怎么还在这儿?”

    吉田怔了怔,他显然不敢相信,她竟然记得自己!而且竟然问了和咖啡没有关系的问题!

    吉田欣喜若狂,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认认真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她一定不喜欢被人隐瞒,他必须诚实:“我国中毕业就没再读下去,来这里打工两年了。”

    时间一分一秒溜走,她的眼神不知何时已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吉田有些失望,她没有接话。

    于是,这个突如其来的对话,到此戛然而止。

    没人能明白,一个等待了心目中恶魔女神整整三个月的技术宅,在盼到女神回归,并问了他一个私人问题后那种心潮澎湃堪比火箭升空的感觉。也没人能明白,当这个技术宅已经把接下来一百句对话的全部可能性都揣摩计算了三十遍后,那个女神却没有接他的话,那种被埋进到万年冻土层的心灰意冷。

    他被嫌弃了……她一定嫌弃他没文化、没知识,他是个打工仔,是个笨蛋!

    回家后,他抱着靠枕哭了,连辍学的时候他都没有哭得这样伤心。

    十七岁,谁不想去学校念书。

    可他家里还有两个念国小的妹妹,一个患病的母亲,独腿的酒鬼父亲……

    第二天,吉田准时到了咖啡馆,和往常一样,安静地换下洗白了的旧衣服,穿上黑白制服,认真地擦干净镜片,重新站在了吧台。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开门的第一个客人,便是那个冰冷女人。

    她穿了一件棕灰色的尼大衣,比昨天的风衣厚了很多。

    看来,她也是怕冷的呢!他突然觉得亲切起来,她也是平凡的人,会怕冷。

    她没有朝任何一张玻璃圆桌走去,而是径直朝吧台走来,虽然穿着细长的高跟鞋,但她走路几乎一丁点声音都没有。

    “这个,给你。”

    虽然吉田家境不好,从小身体也总处于营养不良的情况,但他到了长个子的时候,却一下子拔高了不少,当然,也更加的瘦。

    相比起来,她个子并不高,虽然穿了高跟鞋,头顶却只到他的鼻尖。她看向他的时候,需要稍稍仰起头,那个角度,细长的脖颈显露无遗,美得不可方物。她从偌大的口袋里取出一张卡,伸到他面前,神色冷冰冰,口气一样冷冰冰。

    “回学校去读书,你的成绩应该很好。”

    他头一次凝视她的眼睛,清澈到了极致,但这份清澈中,却有着深不见底的鸿渊。它能看透一切,又不屑去看一切。

    他怔住,不动。

    不是不会动,是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动。这个转折来得太过突然,他一下子接受不了。她,给他钱,让他回学校读书,并告诉他,你的成绩应该很好?!

    他有种想抱着头从一百层跑到底层在跑上来的冲动。

    “你的咖啡调得不错,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尝到。”

    说完,她直接将卡放在了吧台上,随后转身离开了NW。

    整个过程简单而直接,没有拖沓的动作,也没有多余的话。

    他甚至不知道她是谁,当然,她也没有问过他是谁。

    哦……她不是来自地狱的魔鬼,她是天使,是上帝的孩子!吉田颤巍巍地托起那张纤薄的银行卡,不论里面的数额是多少,它的重量已经超过了他全部的信仰。

    事实证明,它的数额,确实值得他用全部的信仰去交换。

    他告诉他的母亲,这是老板见他工作勤奋努力,所以才资助他继续学业。他用这张卡里的金钱,为母亲买了即使有政府报销都舍不得买的价格高昂的药,给两个妹妹交足了学费、买了成套的文具,随后,他咬咬牙,为自己买了订购了一整年的《少年JUMP》,并花了一个冬季的时间,复习了国中三年的功课,并在第二年开春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神户最棒的国立高中。

    他确实很聪明,他的成绩从来都是最好的。如果不是父亲把他全部的奖学金都用去买酒喝,他也不至于沦落到被迫终止学业、打工养家的地步。

    但,尽管他如愿以偿地进了高中,他一刻不敢忘记那个女人最后的话。她说,你的咖啡调得不错,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尝到。

    于是他并未辞去咖啡馆的工作,而是由全日班次调整到了周末班次,他不会辜负她对自己的期望,哪怕她或许并为对他抱有什么期望。

    她看起来,并不像是个乐善好施的人,他简直太幸运了!

    他执着地等着,点单,调咖啡,买单,煮豆,磨豆……

    五个月后,她再次出现在NW,苍紫的眸子愈加冰寒,带着女子不应有的桀骜与犀利,仿佛能看透世间全部的假象。

    而他深埋在心底的对她数月不来光顾的怨怼,在她朝自己眨了一下眼睛时,烟消云散。

    ******

    吉田有时会想,她叫什么名字,生于怎样的家庭,有没有男朋友。她这样好看,一定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比如EVA里的凌波丽,他很喜欢那样的字眼。她一定是个被家人捧在手心的贵族小姐,家教严谨,气质优越,从来不需要考虑午餐与晚餐的着落问题,她的手袋里是可以刷到无限透支的信用卡,那条项链上挂着比海洋之心更珍贵的宝石,哦不,怎么能用那颗噩运之钻类比,那一定是颗给所有人带来幸运的钻石,也许是她的男朋友送的,也许是父母给的,昂贵极了。

    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怎样的人?她永远形单影只、独来独往,NW里不乏一些女孩带着心爱的毛头小男生来谈情说爱,有的只穿高中的制服,有的则走街头嘻哈的路线,头发染成五颜六色,叼着烟卷,惹人厌极了。

    她的男朋友,绝不是这样的人吧。

    “没有考上吗?”

    她啜了口浓郁的香气,用事不关己的语气问他。

    “考上了,第一名呢!”

    吉田很兴奋,他没有让她失望,他的成绩很好,是第一名。

    但他不敢告诉她,为什么还留在NW。因为还想再看到她?她一定会被自己吓坏。

    “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吗?因为你辍学后选择了打工,而不是加入黑社会。”

    神户这个被大小黑帮笼罩着的城市,黑色势力渗透到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每个细枝末叶都能有它的痕迹,他生活在这个城市的最底层,自然再清楚不过。

    要说青少年因此而误入歧途,那实在是太水到渠成的事儿了。但吉田很清楚,为什么当初他没有加入帮派这。也许在外人看来,是因为他的长相太正经了,即便拿着钢棍敲破邻居的玻璃窗索要保护费,也只会被当作是小孩一时顽皮。但事实上,他父亲那条少掉的腿,便是因为摆路边摊没有缴保护费而被黑社会砍掉的。

    他讨厌那个肮脏的东西,非常讨厌。如果他的父亲还是健康的话,他能自己去工作,他不会酗酒不会不管家事,不会让母亲劳累到病倒,更不会让他中途辍学养家糊口。

    所以,当他听见他的天使对他说,她帮他是因为他没有进入黑社会,他简直高兴得要跳起来。

    于是这个周末,吉田回家后,打开了那台十七英寸的电视机。

    如果你清楚,学习刻苦的吉田每日除了做家务便是看书,除了看书便是做作业,除了做作业便是指导妹妹们做作业,便可以想像他看电视是多么破天荒的举动了。他甚至舍不得把那台用了十年的电视机换掉,为此他已经是一个修家电的好手了。

    看电视不仅要多花电费,还要收信号费,万一他可爱的妹妹不小心看见了电视购物中正在推销一个可爱的布娃娃,那将又是一笔巨大的额外开销了。

    他随意按着遥控上褪了色的按钮,许久不曾碰面的电视台,大大小小的新闻广播里,吉田走马观花一般翻了过去。但,所有的频道几乎被锁定了一般,每一个主持人、不论男女老少,嘴里字正腔圆地报导的,都是一条条接连不断的山口组内部火拼、大权更迭,组长换人的事。

    吉田即便不懂黑社会,他也知道,山口组的权力更迭,绝不会是小事,山口组的事,就是整个神户的事,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日本的事。组长人好,老百姓勉强活得下去,组长人不好,那他们的日子就甭想过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新闻里的每一条字幕,每一个场景的切换,试图从中得出对近藤家族最基本的认识,看看他是属于让人过日子的、还是不让人过日子的组长。

    然而,他最后找到的结果,却和近藤家族毫无关系。

    那个对新任组长一晃而过的镜头,旁边有一个同样一晃而过的身影,一身雪白的振袖合服,白皙的脸,乌黑的发,纤瘦的腰。

    没有正面特写,没有侧面放大,甚至连一个高清像素的近距离镜头都没有。

    但吉田可以百分百确顶,她就是那个女人。

    那个专爱那加雪飞的女人,眼神与语气永远冷冰冰的女人,递给自己银行卡关照他回学校念书、并说他成绩应该很好的女人。

    他默默关掉电视机,抓起放在一边的物理练习册和自动铅笔,埋头演算了起来。

    算着算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拦都拦不住。

    于是他干脆抱着膝大哭,无论无情怎样劝他,他一句都听不进去。

    她是黑社会,她是他最仇恨的黑社会。

    他的女神,他的天使,他来自上帝的恩赐!她不是明星,更不是画家,而是把他原本的幸福毫不留情全部剥走的黑社会!

    她给他的卡里,那些钱,有多少是来自和他生活在同样痛苦中的家庭,有多少是血有多少是汗,又有多少,是活生生的命呢?

    他等不到下一个周末,第二天放了学,他便去了NW,身上还穿着学校的制服。

    她依然坐在那个位置,一个人,安静到仿佛周遭都不存在。

    吉田揣着那张只用了里头金额十分之一都不到的卡,忐忑地、夹杂着愤怒地,走到她面前。

    他没有和往常一样,恭敬地递出单子,说“小姐,请点单”。这一次,他递出的,是那张银灰色的信用卡,干净整洁的卡面,没有一丝的磨损,就和她交给自己时一模一样。

    “请收回您的好意,减少的部分我会尽快补给您!”

    他埋着头,却用余光看见,她紫色的眸子闪了闪。

    “坐。”

    她平淡的口气,却比别人的命令更压抑。他矛盾地坐了下去,低着头,两手依然伸得老长。

    “我知晓你父亲的事,是右派的人干的。前两天他们的老大已经下台了,想报复么,我可以帮你。”

    吉田是手臂有些僵住,她,不仅知道他是谁,连他父亲的事都了如指掌?

    “你觉得这钱脏,我可以理解。其实我也挺讨厌黑社会的,”她突兀地笑了一声,饮了一口咖啡,“但你肯定不相信。”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从胸口将那条银色的项链取了出来。项链上垂挂的,并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石,而是一个十字架,镶满了碎钻,中央有一颗特别大,光泽极为璀璨。

    “这条项链的主人,死于黑社会的内战。”

    她的口气是轻描淡写,但他能听得出,那隐藏于只字片言背后的沉重悲恸。

    它,是属于她最心爱的人的吧。一直把它带在身上,藏于最贴近心口的位置,仿佛他还活着,时时刻刻,让他听到自己的心跳。

    但既然如此,为何她还要投靠黑社会,甚至是山口组这样规模的组织,她应该仇恨不是吗,应该疯狂的报复、哪怕玉石俱焚!

    吉田相信,她这样的女人,绝对能做得出来,也绝对做得到。

    “很奇怪是吗?我竟然进入了害死他的黑社会。简直是不可理喻,疯女人。”

    “不……不是的!”

    吉田下意识地想维护心目中的女神,哪怕侮辱她的是她本人。一定有原因的,一定,他坚信。

    “如何让这个世界,变成不再是自己讨厌的模样?”她吻了一遍十字架,自问自答,“统治它。”

    ******

    又是一个漫长的夏季,吉田在NW已经工作的四年有余,这个暑假是他考进东京医科大学后第一个长假,他回来神户,来NW做暑期工,等待着那个女人偶尔的光顾。

    如果运气不好,两个月的假期都不一定能见到她一眼。

    但他还是满怀期待地,一丝不苟地点单,调咖啡,买单,煮豆,磨豆……

    他已经是个小伙子了,中学时青涩的模样差不多都已经消失干净,利索的板寸头长出了小清新的刘海,挽起的衬衫袖口下,是一双骨节修长的手。

    他学的是外科,目前正在痛苦地学习着解剖的知识。

    “吉田!”

    风韵犹存的老板娘亲热地招呼他,吉田连忙跑了过去。

    “去把那两张拖到走道上的椅子放好,总会有不小心的客人会被绊到,到时候我们又得有额外的支出了。”

    吉田应声去了。刚把两张椅子摆好,咖啡馆的玻璃门便被推了开来。

    他看见了她,依然是黑色的短裙,但胸口什么也没有。

    她的步子很慢,非常慢,慢到让人恨不得立刻上前搀着她走。吉田怔怔地看着她,白皙的肌肤呈现出亚健康的色彩,紫眸陷得更深,颈下的锁骨也愈加突兀。她又瘦了很多。

    终于,她走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一手摸到椅子的靠背上,往外拉了拉,眼睛却不知看向那里,空洞、无神。

    吉田有些疑惑,却不敢妄生揣测。他走上前,恭敬地递出单子,礼貌地说着:“小姐,请您点单。”

    她仰头把脸朝向他,眼睛的对焦却始终跟不上,最后停在了他胸前的白色领结上。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笑容,那种笑容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只能说,是饱含太多的感情,以至于真正表达出来的便是没有感情。

    “吉田吗?”她问。

    吉田欣喜地点了点头。

    “是……吉田吗?”她的口气沉了下去,有些怀疑地又问了一遍。

    吉田慌了。

    “……是,是的小姐。我是吉田。”

    他要紧颤抖的下唇。

    她竟然瞎了。

    那双能看透世间一切的紫色瞳仁,天使才拥有的色彩,此刻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加雪飞,”她像是松了口气,“刚才在电梯的时候,我数了两遍呢。”

    我一直都在等你,吉田默默地在心里说着,在NW,永远有吉田在等你,为你调制那顶级的摩卡,那加雪飞。

    他端上咖啡,薄薄的泡沫上,依旧干干净净,他不会再不识趣地画上Kitty,哪怕她此刻什么也看不见。

    “其实那只小猫很可爱。”

    她鼻尖微动,贪婪地嗅着那加雪飞特有的清香。

    “谢谢!”

    她还记得……她竟然一直没忘!

    “你的咖啡也调得越来越好了。”

    “……谢谢!”

    “学医了吗?身上总有消毒水的味道。医生在日本可是个不错的职业,加油。”

    “……嗯,我会的。”

    一个人,往往要与自己分别的时候,才会说些平时不会说的话。吉田越来越害怕,怕她下一句会是再见。

    “我要结婚了。”

    “恭……恭喜!”

    “NW,夜幕颂歌……我可能再也不会来了。”

    “为什么!”

    他脱口而出,来不及掩饰自己的慌张与惊恐,她要结婚了,要离开了,再不会来了?

    这四年多的时光,他与她唯一的联系,便是这家NW咖啡馆,除此以外,他不知她姓甚名谁,不知她家住何方。只有在NW,他才能看到她,为她调配她最喜爱的口味,与她进行最简短的对话,哪怕每次只有一句、两句,他都甘之如饴,能在此后漫长的数个月中细细回味,直到她再次光顾。

    “明天,是我的婚礼。我想,只要你走在大街上,或者打开电视机,都能看到这场婚礼的直播。”

    “但是……”

    “这最后一杯那加雪飞,我想要你在上面画画。画一只泰迪,可以吗?”

    她温和地笑着,再没有了冰冷的气息。她将咖啡杯递到他因为激动而微颤的手中。吉田清晰地、诧异地,看见了她纤细的手腕内,一道狰狞可怖的刀疤。

    他恍然大悟。

    她从来不是女神,不是天使,她是一个从罗生门走出的魔女,来自地狱的岩浆,在她周围绽放出撒上了罪恶血水的彼岸莲。她从未主动接近过任何人,她一直都在用孤傲和冰冷警告任何轻易靠近她的眼睛。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过去,掉进了属于她的黑色世界。

    这一切,都是他的咎由自取吧。他双手奉上自己的灵魂与心脏,只求她能对她投来哪怕一丝带着温度的眼神。但,她要收回视线太简单,而他再问她索要献出的灵魂,却已是不可能的了。

    当他再次端着那杯热气散尽的那加雪飞,放到魔女的面前时,他弯腰恭敬地亲吻在她青色静脉清晰可见的苍白手背。

    他忠诚地、坚定地说道:

    “即使新郎不是十字架的主人,也请一定要快乐地生活。”小说屋 www.xiaoshuoge.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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